第23章 光风霁月

吴立恳到底是相府嫡长孙，他被害一案在吴氏的推波助澜之下，一度发展为京都治安不当，就连宫里养尊处优的吴贵妃都为了这事日日以泪洗面，哭求陛下做主。

        大理寺顶着天大的压力，于两日后找到些蛛丝马迹……

        “哦，有何进度？”

        云秀姑姑凑在沈灵隐身边追问，她即便到了如今的年岁，不经意间也还是有几分从前小姑娘的俏皮。

        看着二人跟前撒了一桌的瓜子壳，沈灵隐却敛了神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云秀回头发现是她家公子回来了，又默默瞅了沈灵隐一眼，心里登时不妙。

        “怎么，我们小郎君心情不好？”她见疏朝云一言不发，指了指桌上的糕点，示意忍冬端着过去。

        “薛侍讲今日有事瞒我，总感觉翰林院出了什么事。”疏朝云拒了忍冬递来的糕点，也凑到沈灵隐跟前：“沈姨你可知晓一二？”

        少年人未经风霜磨砺，生来便温良内敛，一双杏睛清澈似水，如花间晨露般灵动，看不出半点棱角。

        ——他是天生的珠玉，无须打磨。

        沈灵隐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淡声：“没听说翰林有什么事儿。”

        “也是……您这几日都不在宫里。”他若有所思。

        “翰林院天大的事沈姨给你顶着，只是……”沈灵隐不想他多虑，浅笑着卖了个关子：“过几日宴花节替我画幅牡丹春景图。”

        从小沈灵隐便是他的军师，疏朝云信得过她，颔首：“好。”

        看他乖乖回房，沈灵隐垂着眸子，将目光落在眼前那碟糕点上，不辨喜怒：“公子待你二人如何？”

        忍冬本垂首安静地待在一旁，闻言，绞着帕子抬起头来：“公子温润如玉，待我们自然是极好的，就是太过客气。”

        “公子真是可爱极了！”半夏却顿时来了劲，掩唇笑道：“我上次瞧他瞧得脸红，他还以为是口脂色泽好看衬出来的。”

        沈灵隐点点头，对此回答似乎也还算满意。

        云秀哪里不知道她们这些小丫头的心思，喜忧参半：“能留在郎君身边服侍自然是好的，即便不能，郎君也不会亏待，定然让你们都许个好人家。”

        众人欠身，各怀心思：“是。”

        气氛渐凝，清和却悄悄靠近，忽然俏皮出声：“姑姑，赶紧把她们都许出去才好。”

        “你小子皮又痒了是吧？”

        云秀姑姑作势要打，清和赶忙蹲下靠在她腿边撒娇：“姑姑，公子身边有我就够了，别让姐姐们抢我的活嘛。”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云秀看着这半大的干儿子，忍不住笑意：“你家公子迟早是要娶妻生子的，你哪能跟他内人比呀？”

        “你若再不听话，当心未来主母赶你去后厨。”

        “我会洗衣烧柴，他内人会嘛？”小孩子不经打趣，哼了一声：“我找公子问清楚去！”

        云秀无奈地摇了摇头，哭笑不得：“还学会吃未来主母的醋了。”

        沈灵隐抬眸看向她，认真道：“你真不担心？”

        “担心什么？”

        “万一以后真迎了个跋扈的主母……”

        云秀愣了愣，继而也笑道：“再泼辣能有我泼辣？”

        “再说了，我们家郎君金尊玉贵，想做这安国府未来的主母哪那么容易……”

        沈灵隐沉默了一番，突然摆手摒退众人，众人退下后，云秀才凑近问：“发生什么事了？”

        “七公主，你可有印象？”

        云秀摇了摇头：“不大有，只记得她幼时很是顽劣。”

        “陛下与太后近来正为她的婚事劳心。”

        “你是说……”

        “猜测罢了。”

        云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七公主与我们公子青梅竹马，姐弟情深，她虽娇纵了些，但也不失率真。”

        “若陛下果真有意……”沈灵隐沉吟：“且看朝云心意罢。”

        疏朝云今日下衙下得晚，沐浴后便直接钻进书房，闲了就翻翻新出的戏本子，近来薛易乐陆续给了他十几本。

        他正要翻下一本，却见是一本《易经》，疏朝云疑心怎会在其中混了这么一本，鬼差神使地便翻开了。

        这一翻开可了不得——

        各种活色生香的画面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疏朝云瞳孔放大，猛地合上书，只觉得四面八方都在嗡嗡作响，书房本还有翻书声，此刻却是陷入一片寂静。

        “……”

        藏经阁内医书古籍皆有涉及，他看了三年读了三年，一来二去总有不懂的——林儒不是个迂腐之人，该告诉他的从不避讳。

        但略知一二是一回事，这么直接的画面冲击是另一回事……

        片刻后，便有侍者看见他们大公子玉面透红地从书房走出，出来的时候难得天色还未暗。

        而大公子并未回房——他饿得很。

        璧沉居后侧的小厨房里，零星几点烛火，摇曳着微光，桌上摆着几碟尚未撤下的糕点，口感虽不及刚出的，但也还能吃。

        疏朝云坐在长板凳上，伸手将碟子拉近，聚在身前，哪怕闲暇之余吃个糕点，腰背也是直挺的。

        老覃扛着柴木往厨房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常人见了只怕早便要急着阻拦，哪能容着大公子这样作践自己，可老覃却是见怪不怪：“又没用晚膳？”

        疏朝云点头之余不忘给自己斟壶茶，“回得晚不想吃。”

        不等他提问，疏朝云抬起眸来，好生乖顺：“今日太饿了。”

        老覃一边擦手，一边无奈摇了摇头：“还想吃什么？”

        “……面。”

        老覃年纪大了，又没个儿女，从军营退下后便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说不上，总是少些牵挂，现如今也只与这个少年郎有些许羁绊。

        “郎君须爱惜身子，”想了想，老覃还是忍不住念叨两句：“想当年，宸王殿下便是饮食不规律患上胃疾。”

        “好……”提到陆庭兰，疏朝云放空思绪，时隔多年，记忆里那个而立之年活得像个少年郎的舅舅早已渐渐模糊，耳畔却还萦绕他温玉般的声音：“走，阿奴，舅舅带你去见恒哥哥。”

        小小的厨房在老覃忙活起来后陷入了沉默，然而这短暂的寂静很快被打破，疏朝云蓦然开口：“我舅舅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说话一向委婉有礼，此时这一句却鲁莽而笨拙。

        老覃刀下一顿，不小心切到了手指，顿时鲜血淋漓，他却顾不上按住伤口，稳着声音，斟酌道：“殿下自然是……为国而亡。”

        “何为‘为国而亡’？”疏朝云看着他的背影，笃定：“我记得舅舅并非战死。”

        老覃看着血染了半个手掌，心里莫名舒畅，他叹了口气：“那场战役本就没多大胜算，殿下带着东拼西凑出来的十五万大军，劳心劳身几个月，风餐露宿，新伤叠旧伤，又加之多年暗疾复发，这才病倒在回京途中。”

        疏朝云没再出声，目光放远，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木桶“嘭——”地一声放在地上，他才惊觉，放眼望去，原是有人挑水回来了。

        后厨多杂役，疏朝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回眸间不经意瞥见那人手指上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疏朝云动作迟疑了一下，放眼望去，见那人及冠之年的模样，从面容至脖颈，裸露的肌肤瓷白一片，仿佛是玉雕的。

        待他走近，疏朝云才看清他食指上熠熠生辉的东西——一圈指环——像是羊脂玉，成色极好。

        ——此人便是任重推给他的江南厨子，人道：小覃。

        “覃公……”小覃见厨房烛火还亮着，便来问候一声，谁知见到这一幕：“您手流血了。”

        疏朝云一听，忙站起身，见他伤口虽不大，却流了许多血，赶紧掏出手帕给他包扎，“我去给您拿药。”

        “一点皮外伤不打紧。”老覃接着示意道：“小覃啊，等会儿记得给公子下碗面。”

        小覃瞥了疏朝云一眼，点点头，

        疏朝云看着染红的白帕，颦蹙：“您别管我了，我不吃了。”

        亲自把药送去后，疏朝云也没心思吃宵夜了，索性回了璧沉居。

        沿着湖岸那一条长廊灯火通明，伴着月光洋洋洒洒地映照在湖面上，泛起一片波光粼粼，他漫步于此，甚至几尾锦鲤都数得一清二楚。

        ——再过两个月，白莲盛满湖面，清香随风而至，满袖孤矜。

        疏朝云倚坐阑干，许是月色正好，亦或是思绪百转，他忽然想在此天地间痛饮一壶。

        然斯人渐远，蓦然回首已无对酌之人。

        思及至此，他怅然若失，踱步而去。

        行至廊尾时，背后传来一阵轻缓有序的脚步声，疏朝云尚未回眸，便听得一声清泠的叫唤：“公子请留步。”

        “小覃郎君？”疏朝云下意识依着后厨的叫法，刚出声便有些后悔了——这位小覃郎君估摸着略长他几岁。

        不过覃小郎君看样子并未在意，他沉默颔首，将手上端得碗筷抬了抬，示意疏朝云带路。

        ——那食盘上放置的大约是碗面，虽然置着瓷盖，但也仅仅笼住了一团氤氲，诱人的香味依然横冲直撞。

        疏朝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咽了下口水，为了掩饰尴尬，没话找话道：“还未请教郎君姓名？”

        “覃霁月。”再回头，对方的嘴角扬起一个不起眼的弧度。

        “光风霁月？”

        见他颔首，疏朝云这才得空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位小覃郎君虽然性子冷淡，模样却着实生得好看，秀而不妖，玉骨丰神，举手投足反倒像是个远庖厨的君子。

        “疏朝云，幸会。”他一边颔首致意，一边暗忖，江南人都似他这般钟灵毓秀嘛？

        互相介绍过后，两人少了几分疏离感，又陆续搭了几句话，没一会儿功夫，他们便走到了疏朝云的住处。

        疏朝云揭开瓷盖，看清内容物，怔了一下：“这是……苏面？”

        “是。”覃霁月很自然地将筷子递上：“不知道小公爷吃不吃得惯。”

        比起厨子，他这等出尘气质更像是某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疏朝云温润地笑了笑：“我对你们苏城慕名已久，想来是吃得惯的。”

        覃霁月转过头来，只把这当做客套话，淡淡回道：“苏城确实是个好地方。”

        苏面的滋味果真似苏绛描述得那般好……饱腹之余，疏朝云爱屋及乌，对这位小覃郎君也添了几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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