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父亲走出了蒲塘里

　　
我们的爷爷哪里不知道天下今后是不再说什么家族不家族的事情了。但是，他嘴上还是要硬下去的：
“这说哪里话？这天下，无论谁坐江山，老祖宗的东西怎么能说废就废，说停就停！再说，家族家庙都不讲了，这姓那姓的，到哪里认祖归宗？难不成要老百姓把祖宗都丢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家国家国，先有家后有国。”
我们的爸爸没有理会他，接着说：“我们家里的这学塾，你不是说是我们河西方家的祖产吗？你怎么老是说成是方锡君家的呢？”
“这你不懂，当初，建这个学塾的时候，人家出了钱也出了粮。”
“可是，我们家族里，每家每户都出了份子钱的。再说了，这都是哪百年上的事情。你怎么不把朱洪武时候的事拿出来捣腾捣腾？以后啊，爸爸，你也别动不动就把他说成是东家。都什么时候了，还东家东家的。”
“咦，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话。人家可是出的大份儿。人家是大财东，当然就得是东家。”
“爸，我说不过你。”我们的父亲再不说话，只管把手中的黄纸往火里慢慢送去。
其实，我们的爷爷知道自己拉不回儿子的心，但不管怎么说，今天把儿子带到祖坟面前，就算是来与老人家们告个别了。你们的孙子德麟，要出去当兵了，你们好好保佑他吧！我打听过了，部队里有文化兵。说不定，德麟到部队去，也就是吃文化这碗饭。何况，他当的是这边的兵，是为老百姓的兵。
“唉，老实说吧，娶个麻姑娘回来做儿媳妇，我心里也别扭。我们家德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凭什么？个个都说我们家德麟长得一副好相貌，为什么就娶那么个麻姑娘呢？巧小也真是的，还不是因为朱家与他们刘家沾点亲带点故。可是，也不能让儿子去做人情嘛！怪儿子不听话，她这个做妈妈的，也不像啊！”
我们的爷爷一边烧着纸一边对祖宗嘀咕着。说到这里，便扭过头对我们的父亲说：“大小伙啊，我也告诉你实话吧，你不想娶朱家的丫头，我肯定是听你的了。强扭的瓜不甜。我跟你妈妈，这辈子，就没有顺过。别看村子里的人，就是包括姜景君，也对我一口一个先生，对你妈一口一个师娘，可是，我们啊，时常鸡争鸭斗的，她是连正眼也没有瞧过我。爸爸这心里也痛得很。将来，你要有了老婆，千万不能让老婆爬到你头上。大小伙啊，我是看开了，也想开了，我是死在她前面了，会死了让她。你跟她说不到一处，那还是离开家吧，离得越远越好。不过，你别忘了，你是她儿子，孝顺还是第一位的。可以不理她，但不要恨她。她毕竟是生你养你的人。”
我们的父亲眼睛一下子有点潮了。刚想说什么，又被我们的爷爷拦住了：
“我早已年过不惑，育有二子二女，你两个妹妹，怀珺、怀珏反正迟早是人家的人，你可以不管不顾，但是你弟弟德凤，将来你一辈子不可丢开。这孩子，将来不会有大出息。你出去了，如果有点风光，都要帮衬帮衬弟弟。虽说没有千年的兄弟，只有千年的本家，可是，怎么说都一娘所生啊！”
“对了，还有，我最后想到一点，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子。你啊，其实出去后要多一个心眼儿。你是个实沉人。你不是玩心眼儿的人。你要注意啊，你其实总是比别的孩子缺一个心眼儿。又喜欢显摆。我怕你今后会吃亏的。你好好记下爸爸的话啊！”
“嗯。”
我们的父亲使劲地点了点头，便再也撑不住了，泪哗哗哗地流了下来。
这哪像是马上是去部队上，倒像是生离死别了。他没想到，他就只是想去参军，却惹得爸爸这么感伤。
我们的爷爷也像是要哭下来的样子，但他忍住了。很久又说道：
“大小伙啊，永远记着一点：穷不失志，富不颠狂。你父亲我这么大年纪了，该想透的也早就想透了。书上讲，三十不娶则不娶，四十不仕则不仕。可是，我这把年纪，教书还是满管用的。你马上要去部队了，你好好干吧。说不定，会干出个样子来，不至于像我这样只是做一个孩子王。不过，还是那句话，穷不失志，富不颠狂，人才能活出个人样。不然的话，就不像个人了。吾儿切切记住。从军从政如果不如意了，还是回来从教。啊？”
我们的父亲低着头，不敢看向我们的爷爷，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很久，我们的父亲才说：“爸爸，我们回家吧！”
“嗯，回吧！村长来通知了，明天，开欢送大会了，到时候，我就不到前庙门广场了。你妈妈不肯去，也不肯我去。我想去的，可是，你妈妈不去，我去了反而会让人家看出什么来。以后，就你自己管好自己了。我今天就在这里送你了。有可能的话，你退伍转业回来，还能为我送终。如果跨江过海，走得太远太远，我们父子，就算是在这里道别了。”
“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走得再远，飞得再高，我都是你儿子。爸爸，你要好好活，等我回来。一切都等我回来。”
我们的父亲终于没能撑得住，一下子哭出声来。
欢送优秀青年参军的大会就是在前庙门口的土台子上开的，我们的爷爷和我们的奶奶真的没有去。我们的叔叔倒是去了，我们的姑姑，怀珺、怀珏也都到了。
说起来，蒲塘里的这两个庙名声在外了，你也就可以想象，蒲塘里，其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村子。四乡八邻有什么事，都会来蒲塘里，跟蒲塘里的当家人协商，借前庙门广场还是借后庙门旗杆下的大场子。蒲塘里人当然也大方得很，不就借个地儿吗？借！也让蒲塘里的小孩子有个玩的去处，也让蒲塘里人手里的几颗鸡蛋啊、几把青菜啊能卖出个好价钱。在家门口就能赚上外乡人的钱，为什么不借？
但蒲塘里的人到底是有点讲究的，看看，后庙那里的台子，搞批斗，杀人，游街，都是在那里办了。前庙门这里，是蒲塘人的脸面，亮亮堂堂的，就得办面子上的事。譬如，欢送青年参军啦，上面来慰问演出啊，庙会时候耍龙灯、舞狮子舞龙啊，踩高跷、扭秧歌啦，就都在前庙这里。
前面这里确实敞亮，大广场边上，是一片宽阔的河滩，下去就是那条蒲水河。蒲水河在前庙这里，特别地宽阔，比庄后面的蚌蜒河最宽的地方都要宽许多。
一条非常大的船，就停在前庙门口的水码头边，是来接蒲塘里的青年去参军的。
这一年，四面乡镇上要去当兵的青年都集中到了这里，开完欢送会，当兵的与带兵的，都得上那条大船出发去前线打仗了。
乡长上来讲话了，乡长讲过后，闻尚田上来讲话，然后，就是扭秧歌，敲锣打鼓放鞭炮。
我们的父亲已经换上了部队的黄军装，只不过还没有别上帽徽和领章。
父亲戴着军帽，背着背包，腰里扎着宽边的皮带，裤子上打着绑腿，脚上蹬着拥军鞋。怎么看都是一个军人的样子了。英气逼人，帅气逆天。我们的父亲看见蒲塘村的姑娘们朝着他这里看。两个妹妹就在姑娘的人堆子里，一边说着话，一边笑着，一边朝向他这里看。
我们的父亲也无声地笑着，看向两个妹妹。
我们的叔叔站在那一堆姑娘的旁边，也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的父亲这里。我们的叔叔眼里，有羡慕，也有渴望，但是，也有不屑。
我们的叔叔到底是精明得不行了，他早就听说了，当兵，看上去是风光了，但是，是把头别在腰眼里。天知道哪一天会有哪一颗子弹没有长眼睛，就会把你给一枪蹦了……
我们的叔叔其实也到了当兵的年龄了，但是，我们的奶奶怎么会同意他去当兵呢？
再说，带兵的人也说了，把人家的儿郎全带走，这是没有道理的事。上面也不允许这样做的。
鞭炮冲天而上，红纸便飘飘落落地飘下来，有的落到了父亲的身上。其他二十多个小青年的身上也都沾上了一些红红的碎纸。但没有人去替他们掸掉，因为，那样子，别提有多好看了，多喜庆啊，就像是娶亲的样子，是嫁人的样子……
光荣参军的仪式结束后，二十多个年轻人，排成一队，依次往船上走。我们的父亲不断地回头看看妹妹这里，又看看弟弟。他是巴望看到我们的爷爷和我们的奶奶。
但是，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我们的爷爷没有来，我们的奶奶也没有露面。
我们的父亲带着满腔的惆怅上了船，他还是没有忍住，看向了弟弟和妹妹他们……
船很快就扯上了帆，向南边的水廓镇方向驶去。有五六个水手撑船、摇橹，船行得又稳又快。
我们的父亲不断地看向河岸，直到再也看不清人的脸，他才转过头来。
我们的父亲眼睛一热，就要掉泪了。突然，听到船梁上送来一句吼声：“你，是不是方德麟？你还来劲了是不是？哭什么哭？参军光荣，光荣参军，上了前线，就是条硬汉，弄得像个婆婆妈妈的！”
我们的父亲这才挺身坐好，目视南方。
“这才像话，像个爷儿们！”刚刚吼叫的声音又送来一句话。语气里硬扎扎的，声音一听就不像这里的人，像是北方的口音，硬朗、粗壮。
这是带兵的人。
带兵的人头一抬、眼一瞄，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他是过来人，是从这一路走过来的。于是，接下来，话就软和了许多：“刚刚离家是有点想家的，很快就会好了。总有这个过程的。有人要是真伤心，不想走了，不要紧的，停下来，回过头，爬上岸走回去。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我们本来就不强求的。哪像那边的一样拉壮丁？我们不是拉壮丁的，我们是带穷苦的兄弟们一起打天下的，我们是要解放全中国的苦难同胞的。”
没有人听他的讲大道理，大家默默地坐着，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哪一个青年人出来前，没有被闻尚田这样的人好好地做过工作？哪里可能会爬上岸回去呢？哪里还要他再讲什么？
道理都懂。�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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