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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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交替,月上枝头。天的尽头还剩最后一丝余晖,是萧瑟的秋叶黄,太阳渺小成一个黑点,毫不留恋地消失在了苍茫的地平线。
鹿鸣苑里气氛祥和,洒扫的下人井然有序,偶尔聚到一块儿说笑几句,有时望着院里的主子发呆,欣赏欣赏盛世美颜。钟独鹿从来也不在意,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看看也不会少一块肉”。
但此时不知为何,无论是婢女还是小厮都低了头下去,不敢多看一眼。好像多看一眼,身上就会掉块肉一样。
裴将军浑身气压极低,薄唇直直抿成一条线,本就不怒自威的锋利面庞多了一分凌冽气质,深邃的黝黑眼眸沉沉,让人不敢直视。象征身份的玉牌的丝绦旋了好几圈,几乎要打结了;衣摆垂落在榻边,贵气的金色滚边看起来低调而稳重,此时竟沾了些不知名的脏污痕迹,略显凌乱。
“身子何处不适?”裴酽在床边站定,呼吸粗重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语气中隐隐压着怒火。
“……”钟独鹿无声地看了一眼秋荷,她就知道,这死丫头就会多话。
“没事,已经去找大夫了。我找你是为了说倩鸿的事情。”她没什么表情,脸撇到一边,应付过去就进入正题。
她现在可没心情看裴酽表演深情。
裴酽顿时怔了一下,钟独鹿敷衍的态度让他的气一瞬便泄了。是了,钟独鹿告诉谁都没想着告诉他,却也没刻意瞒着,因为他知道与否对她来说并无区别,找大夫也比找他有用。
找他来,也不过是因为公事。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将烦闷的情绪压进心底,他得冷静、得克制、得成熟,钟独鹿不会喜欢他那副自我感动的紧张模样,只会觉得他装模作样。饶是眼前的正事比较吃紧。
钟独鹿静静等着他调整好,才开口:“倩鸿的供词一句都不可信。”
“可是她交代的大部分都可以对得上。”裴酽拧了拧眉头,他和兄长整个下午都在梳理这件事,甚至连本要送去梁尚书府上的梁环的“尸首”都重新挡了下来。他叫手底下的军医去看了,见识多广的军医都辨认了许久,的确是十分稀有的“三日尽”。
“她派小厮送给倩鸿的信件我们也找到了,还有其他的一些信件来往,其中用词亲近,的确是好友关系。这一点上,她并没有说谎。”
可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对,今日审讯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对劲,倩鸿作为燕春楼的头牌,决不可能心思这般单纯。她前后表现出的态度变得很矛盾,一开始十分轻浮、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可我点出梁环没死之后,她反而变得平静了下来,一开始我竟觉得没问题,认为她是被揭穿了所以无可奈何地认罪,现在看来,她应该是在那根蜡烛上加了点迷药之类的东西,影响了我的判断和情绪。
之后再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大肆控诉姜硞威胁她,我当时对她的确有一种超出控制的、强烈的同理心,不自觉地把她放在了弱势地位,从她的角度去理解案件。直到离开审讯室,我突然觉得特别累,只想睡一觉。”她仔细地复盘了审讯的过程,细数其中的蹊跷,“也是当她为了博取我的同情,说‘她以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时候,我才有了一种强烈的错乱感,因为这根本不会是一个青楼女子说出来的话。”
她沉着脸,心中有一种难言的异样情绪。她其实根本不愿做出这番推论的,但事实就是,倩鸿利用了她作为女子的同理心。
如此她就不得不怀疑,倩鸿和梁环的相识,或许就是一场蓄意的接近呢?
“对了,梁环呢?”她忽地揪紧了被角。
“在大理狱,按倩鸿所说,明日她就应该要醒了,但具体情况还不好说,所以我们还没有通知梁尚书。”裴酽答道。
钟独鹿松了口气,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就绝不能透出一点风声,打草惊蛇。
“我有一个法子,应当是可行的。”
裴酽洗耳恭听。
“倩鸿的动机存疑,但目前可以确定她们的关系是很好的。既然如此,我们就诈她一回。”钟独鹿用指节蹭了蹭下巴,“明日到时间后,告诉她梁环没醒,是真的死了。”
这的确是一个好法子,裴酽认同。倩鸿再如何能演,面对好友被自己害死这种消息,必然是难以承受的,自然会露出破绽。但他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她如何能信?”
“她会信的。”钟独鹿肯定道,“她一个普通舞女,怎么可能搞得到‘三日尽’这种稀奇玩意,必然是她背后的人给她的。但她和那人一定是并不牢固的利益关系,而不是绝对的信任。不然她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因为三日之后如果没有人替梁环打开棺材,梁环就真的死了,她怕那个人不救梁环,所以才找了我——梁环在上京最亲近的好友,作为保险。”
“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找我,可见她是多么害怕梁环真的死。而由我来告诉她梁环‘死亡’的消息,就由不得她不信了。”钟独鹿语气肯定,理性到有些冰冷地一口气说完,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过一旁的案几,忽地一顿。
一件歪七扭八的绣品静静地沉睡在案几上。
下人们不知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现下室内只有他们二人,静得落针可闻。她只能听见裴酽清浅的呼吸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对所有人都撒了谎。
她最后一次见梁环,就是容妃生辰宴前,为了父亲的生辰礼去讨教刺绣,那时梁环就饱受姜硞的骚扰,言语举止就已经有些不对劲。她也是在那时开始注意此事,并安排人跟着梁环,才意外发现梁环遭受骚扰。
但因为之前查到的东西,她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她知道倩鸿不会伤害梁环,因而并没有阻止,而想引蛇出洞。她只是安排了人保护梁环的安全,等到事发,便放任那个小厮报案。
她的心猛地一滞,十指绞紧了锦被。梁环本不必经历这一遭,她是梁叔叔唯一的女儿,是女红名闻上京的高门贵女,无数人为求她一副绣品上梁府拜访,梁府因而常常门庭若市,而现在……
这两日的事情在外面传得到处都是,尤其是案发地点在燕春楼,说什么的都有,诸如“小三”“不知检点”之类的污名盖在梁环头上,她的名声已全然毁了。梁尚书白发人送黑发人,告假在家准备女儿的后事。梁府挂满了白绢、白灯笼,平日里那些上门巴结的人都不愿惹一身腥,甚至梁环的亲大伯家梁国公府,都毫无动静。
几日下来,竟只有钟家和几个梁尚书在国子监的同窗上门吊唁。
钟独鹿并没有与父母同去,因为当时她就笃定梁环并没有死,她无比清楚整件事的始末。如果说凶手是那扇“天窗”,那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同谋。
那些脏污的话钟独鹿并非听不到,只是逼着自己不去听。嘴长在别人身上,她堵不住所有人的嘴。那些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件事是在她的默许下发生的。
等梁环醒过来之后,她要如何同她解释这样的境况呢?
直到手指绞得青白,一双温热干燥的大手包裹住了她的手,她才听到裴酽重复地在叫她:“小鹿?小鹿?”
她猛地望进裴酽深邃的眼眸里,竟从中读出了几分安慰的意味。
她又否定了,怎么可能呢?裴酽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许是她看错了。
或许是手上传来的温度所致,钟独鹿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艰涩地眨了眨眼,才止住眼角几乎要外露的红意。
“小姐,姑爷,吕大夫来了。”秋荷的声音传了进来。
吕大夫算是钟府的大夫,钟独鹿从小到大都是他给看的病。他和钟府关系很紧密,嘴巴严,只要不是太紧急的状况,钟独鹿都会优先找他。
细致的检查过后,吕大夫沉了沉脸,说:“是一种强烈致幻的迷药,主要作用是影响人的精神,放大情绪。我开个方子,把剩余的毒性排解了就无碍了。”
“这毒有什么副作用吗?”裴酽看着钟独鹿恍惚的模样,担忧道。
吕大夫说:“注意让小姐不要想太多事情。此毒影响精神,未排解干净之前会让人错乱,极端化,出现一些不符事实的幻境。”
裴酽谢过大夫之后,便让秋荷送人离开了。
他声音沉静,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小鹿,你看着我。”
他把钟独鹿的手握在手心,轻轻地摩挲着她发凉的指尖。
钟独鹿听到他的话,心里抗拒,却强迫自己去直视他的双目。
“不许再想了,相信我,这件事我会解决。你现在被毒药麻痹了精神,很多你以为的真相并非如此,不要给自己增添负担。”
钟独鹿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
“不会的。”她盯着那方绣品,“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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