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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将军小时候


国子监的假山内。

        因为临近午时,寒风也愈发收敛,冬日淡漠的日光十分随意地洒落在树枝的缝隙间,在假山怪石上形成错落的光影。

        “啊?我没事啊。对了,你几岁了啊,看着这么矮,抱起来还挺重——哎呦!”少年抓住钟独鹿还想打一拳的小手,“我救了你欸小孩,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吗?”

        “谁是小孩!我都五岁了,你小孩你小孩你小孩!”奶黄汤圆挥舞着拳头,夹袄都险些挣掉,像是露馅儿了一般。

        少年装作被打疼了一样,哎呦喂地叫了起来,一边还嘴欠地嚷嚷:“五岁了啊,还说不是小孩?”

        钟独鹿不想理他了。真是个讨厌的家伙,比爹爹还讨厌,比后院马棚里会拉很臭很臭的屎的“小草”还讨厌!

        “你生气了?”少年见她背对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有些慌了,连忙扒拉她,“别生气啊,我不说了,可好?”

        “我叫裴酽,是太学今年刚入学的新监生,我们交个朋友,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裴酽蹲身仰看着她,手里还捧着块绢帕。

        钟独鹿瞥他一眼,又别扭地收回目光:“谁要和你交朋友。”她抽了抽鼻子,这冰天雪地的,她身体又弱,染上风寒是常有的事。

        “你哭了?!”裴酽的声音突然拔高,他看不见钟独鹿埋进衣袖的小脸,只听那抽鼻子的声音,这就误会了。少年捧着绢帕,手足无措,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也想哭了。

        到底也只是个七岁的小孩。

        小汤圆偷偷在袖子底下瞧了他一眼,起了坏心眼。她继续抽鼻子,抽得特大声、特响亮。

        裴酽哭了。他自责极了,钟独鹿觉得他像极了前院栓的大黄狗吱吱,和隔壁李叔叔家的狗蛋吵架吵输了就坐在地上嚎,全无形象可言,什么贵气公子、武学奇才,谁都想不起来,只看到一个哭得极惨的小傻孩。

        钟独鹿开心地笑了。她也蹲下来,正对着裴酽,正想嘲笑他,突然——

        一个大鼻涕泡儿从她的鼻孔钻了出来,“啪”地一下,破了。

        她呆住了,整个人像只被抓住后颈的小兔子,两只耳朵耷拉下来,想要遮住自己的脸,不让别人看到。但已经晚了,裴酽看到了那个鼻涕泡“出生”到“死去”的全过程,此时正“噗”地一声笑出来,眼泪都给憋回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裴酽捧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钟独鹿气极,想要去捂他的嘴,但这家伙脸上全是眼泪鼻涕,脏死了!

        最后大人们是循着笑声找到他们的。

        钟独鹿被自家爹爹抱着骂了一通,裴酽被自家外公踹了一脚。

        两个大人很生气,大冷天的,好不容易休沐,被这两崽子搅黄了。

        “老师,真是抱歉,小女给您添麻烦了。”钟闵朝着国子监顾祭酒,他的恩师微微躬身。

        “悯之,不是不是,是我家外孙太淘气,欺负独鹿了。”顾常扶住钟闵,又踹了臭小子一脚,“去,裴酽,给你独鹿妹妹道歉!”

        裴酽很不高兴,明明是钟独鹿先骗他的,凭什么要他道歉。

        钟闵知道自家女儿的德性,把她放下来:“独鹿,给你裴酽哥哥道歉。”

        钟独鹿自然也不依,是裴酽先向博士打她的小报告,又不分青红皂白把她带走,还嘲笑她,凭什么要她道歉。

        两小孩僵持着,僵持着,最后在自家家长核善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道了歉,这梁子也结下了。

        钟闵真是拿钟独鹿没办法了,打也不能打,女儿身体差,骂也没啥用,女儿脸皮厚。

        “独鹿,你跟为父说,你跑去国子监做什么?”钟闵抱着女儿坐在马车上,手里拿着一个汤婆子塞进女儿怀里。

        “我去听课。”钟独鹿理直气壮,扭过头对着钟闵,“他们说爹爹在学堂做事,教他们课业,还有很多很多别的东西,我觉得有趣,就想去听。”

        “可爹娘平日都不让我出门,我只能自己偷跑出去。”钟独鹿小脸一瘪,委委屈屈道。

        钟闵叹气一声:“书房里的书不够你看的吗?”他知道女儿平素喜欢看书,无论四书五经或是算术卜卦,奇闻轶事或是闲散杂谈皆有涉猎,倒是比监里那些纨绔知识面还广。只是女子终归不适合到这样的地方去。

        “书上说破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钟独鹿正经答。(注1)

        行吧。老父亲面无表情地揪了揪自家女儿的小脸蛋,呜,手感真好,原谅她了。

        “我过两天问一下老师,他如果同意你去我就带你去。”钟闵知道有一就有二,由着一个五岁的小孩自己偷跑去国子监也不行,索性搞个正规身份。

        钟独鹿背对父亲坐着,偷偷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

        两天后,顾祭酒摸摸胡子,准许了。只是钟独鹿得穿男童的衣裳,好叫这个漂亮女娃不那么惹人注目。

        “你们看——”正要去课室早读的监生看见钟司业经过,身旁还跟着个小孩和一个侍卫。那小孩穿着一身青色圆领袍,米色的夹绒罩衫,梳了个小小的发髻,可爱极了,像个女娃儿。

        “好漂亮的小孩。”那监生叹道,“不过,他跟着司业,不会是哪家府上送来入学的小公子吧?”

        “这年龄看起来也忒小了点,五六岁模样。”国子监监生年纪普遍不大,五六岁入学的也不是没有,但也实属罕见。

        因为只是旁听,钟独鹿并没有固定的课室,被给予了极大的自由,毕竟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哪来的要求要她和这些以后要考功名的监生们比呢。

        今日钟独鹿还是去听算学授课。

        今日巧得很,又是江博士授课,钟独鹿捧着一本《九章》,笑眯眯地坐到第一排,毫不客气。还同左右监生打了招呼。

        郁青也坐在第一排,见钟独鹿此番光明正大地来旁听,不免有些惊喜:“独鹿妹妹,又见面了。”

        “郁青哥哥,早啊。”

        郁青想起上次帕子的事,歉然地说:“上回你的帕子被那位同窗夺了去,我没找着机会要回来,实在抱歉。”

        钟独鹿这才想起来那帕子还在裴酽那小王八蛋那,只是这事儿怎么也怪不到郁青头上,于是说:“不妨事。是那小混蛋的错,你不必道歉。”

        “……”江博士有些无措,上回这小祖宗跑来旁听的事才没过几天,还真叫人搞到了个正经身份,这下还真有些头疼。

        他担心这位钟司业家的独女在他的课堂上捣乱,五岁孩子能听懂什么算学?

        钟独鹿看出江博士为难,却又不敢妄言,于是主动安抚他:“先生,您照常授课就是,我不会捣乱的。”一张小脸笑意盈盈。

        更担心了怎么办!江博士内心十分不平静,面上还是勉强回了个笑。

        正准备开始授课,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先生——”月白色衣袍的少年扶着窗柩,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糊了眼睛,他连忙扒开,仔仔细细贴到耳后,方才朝江博士行礼,“弟子前来旁听,求先生允许。”

        江博士嘴角一抽。

        啊!为什么,为什么要难为他一个小小从九品下的博士。可恶的高官子弟!

        他和善地请裴酽进来。

        钟独鹿瞥了他一眼,傲娇地转回去,一边心里嚷嚷着:跟屁虫。

        “这堂课我们讲《九章》第七章,盈不足。”

        “今有共买物,人出八,盈三钱;人出七,不足四,问人数、物价各几何?”江博士问。(注2)

        钟独鹿正拿着书卷看题目,正打算举手回答,裴酽就突然挤过来:“钟独鹿,我没带书,我们一起看呗?”

        “不成,男女授受不亲。”钟独鹿使出吃奶的气力推他,一边举手。

        “你会吗你就举手,给我看看嘛!”裴酽又把脑袋挤过去。

        江博士看钟独鹿举手,还起了些兴趣,孩子好学是件好事。于是他点了钟独鹿:“独鹿,你答。”

        钟独鹿站起来,像个小恶魔一样,两只手在他头上揉来搓去,那梳得平平整整的头发立刻就像炸了毛的大扫帚。还未等裴酽发作,她便转过身正对着江博士。

        “回先生,七人,物价五十三。”女孩两手交叠在身前,微微弯下腰,脆生生地说。(注3)

        江博士还有些惊讶,课程虽是由浅入深,这第一道题不会很难,但钟独鹿算得又快又准,还不动笔墨,已是超出了预料。

        课室里的监生们都惊异连连,这题不难,只是这妹妹几乎是瞬间便得出了答案,此思辨之灵活教人惊叹。

        又问:“今有垣高九尺。瓜生其上,蔓日长七寸;瓠生其下,蔓日长一尺。问几何日相逢?瓜、瓠各长几何?”(注4)

        许多监生开始动笔运算,此题数不整,动笔会好算些。

        钟独鹿仍没有动笔,思索了一番,约莫一分钟后,江博士想作罢之时,才姿态端方,徐徐答曰:“五日十七分日之五。瓜长三尺七寸一十七分寸之一。瓠长五尺二寸一十七分寸之一十六。”

        “怎会如此迅速!”郁青坐在钟独鹿旁,是最为惊讶的。他见她不曾看过书,也不曾动一下笔,只思索了不到一分钟,便得出了答案。即便这种题目并非难题,但看钟独鹿的模样,应当是自学成才,小小年纪便求知若渴,只是……

        “何以得之?”江博士见她又算对了,有些难以置信。

        “假令日数为一具象:圆,下垂蔓则为七圆;上延蔓则为十圆;课于九尺之垣,问何日相逢,是为九十寸等同十七圆,九十除以十七,故得日数。瓜长七圆,便乘七,瓠长十圆,便乘十,可得之。”

        思绪清朗,言辞清晰,一字一句,竟无半分差错。

        这不过是个五岁的女孩。

        满座哗然。

        突然,形势突变。

        “啊——”钟独鹿一旁的裴酽猛地站起来,冲着钟独鹿一顿乱吼。

        他现在衣袍皱巴巴的,披头散发——方才被揉得乱七八糟,于是他只能把发髻拆了,重新梳理。可他一个小孩,出身又富贵,自己哪梳过头,只有愈梳愈乱的份。

        少年怒目圆瞪,眼角还现出些难以察觉的微红,龇牙咧嘴,像是恨不得把这书舍捅出个窟窿。他气红了眼,突然用力推了一把钟独鹿。

        钟独鹿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动手。小女孩儿的力气哪比得过自小练武的少年,更别提她天生体弱,一时脚下踉跄,眼看着就要磕到桌角。

        她想要叫出来,但那一刻就像是失声了一般,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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