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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付过千般爱


竹屋里,竹窗下,一张竹板床,邬山月依旧是一身黄色的衣裳勉勉强强地撑身卧在上面。

        只这一眼,或许不能细细瞧清她的五官模样,但从身形和体态上也已经足够唤起了药王藏在心底里最熟知的过往。

        药王揉着眼睛快步上前,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香包递到了女孩儿眼前,一开口,眼泪就跟着滚落了下来:“这荷包是……”

        “我娘的。”三个字,轻轻柔柔,轻描淡写,又娇嗔无比。听在药王耳中,正与他记忆里的声音完美合一。

        “闵柔,是闵柔对吗?”

        药王激动的样子看来是已经容不得自己的耳朵听到一个“不”字。

        眼见女孩儿点了点头,他破涕而笑,完全顾不上抹净眼泪就迫不及待地拿眼睛反复打量起了眼前人。

        这方眼神很深很深,挖掘剖解一般,是只看表皮已不够,他想一并将骨血都看个清清楚楚。所以哪里还会在意这样是否礼貌,又会不会有失到体面。

        可一番细琢下来,面前的女孩儿虽说晓露芙蓉,甜美可爱,但毕竟是初初绽放的小花骨朵儿,根本远远比不上他记忆中的花中之王绚烂夺目。

        估摸是她年纪还小,样貌没长开……药王的心中所想也不免从他的眼神中流露了出来。

        邬山月瞧在眼中,忙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再轻轻一声叹息,尽展其怯生生的娇弱怜态。

        “我的生辰八字就附在这香包里,爹爹您难道没有看吗?”

        他当然看过,不然怎会前来?

        药王颤颤着用仅剩下的一只手再次将香包拆开,取出了里面的小纸条,上面熟悉的蝇头小字又一次激动了他的声线:“这是你的生辰?果真是你?那你……你就是我的女儿!”

        邬山月故意拿一双妙目凝视着他,里面的凄婉之情还夹杂着些许委屈,再配合些撒娇地说道:“我娘倒是说过,倘若我真是她一个人生出来的,一定会比现在好看不知多少倍呢!”

        “哈哈哈哈……”药王放怀大笑,兴奋地踱步,激动地搓手:“是她,是她,是闵柔的口吻,她总爱这样说话!”

        邬山月的嘴角轻轻地勾起了一抹笑意,邪气逼人,可惜药王只顾着开心没能看见。等他再回过眼眸时,小女儿的脸上已是邪云过境,只留下了无限天真。

        “你叫什么名字啊?”做父亲的问出这样的问题,药王的脸上多少还是透着些惭愧。

        “月儿!”

        “姓方!呃……还是姓闵?”

        一个重音,一个弱声,两个姓氏,两份截然不同的期待。

        邬山月眼神懦了下来,浅浅的一笑,用沉默来告知药王自己不忍心出言让他失望。

        “哎,你娘的脾气我也明白……”又一声叹息后,药王立即认真了态度:“可你现在回到了爹爹身边,是要认祖归宗的,也就得重新改姓方呐。”

        邬山月轻笑着点了点头,无尽乖巧的表面下,心里却在暗讽:“女人生孩子,男人来冠姓,雄性动物果然天生爱掠夺。”

        实在不愿再继续享受这份所谓的父爱眼神,她咳嗽了一下,佯作吃痛地咧了咧嘴,娇弱的眼波引着药王看向了她受伤的肩膀。暗地里又猛地按压了一下腕上的血管,使得鲜血得以适逢其时地再次从伤口处慢慢渗出了衣裳……

        药王见之果然大惊失色:“乖女,你……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刚一进屋的时候,医者的眼睛已经告知了他这个受伤的女孩儿根本死不了,只是现在多了一重血脉相连的关系,焦急的关切之心也就冲破了固有的理智。

        邬山月装得蔫儿了吧唧,可怜兮兮地说:“爹爹,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才刚找到你,我好舍不得你……”

        “不不,不会死,当然不会死!”药王忙贴坐了过来:“来,爹给你瞧瞧,保管你马上就能好!”

        女儿“嗯”了一声,朝他轻一挪近身子。抬手之间,哗啦啦一串响声,“地久天长锁”从衣袖里、衣摆中被拖拉了出来。

        药王忽一瞧见,瞳孔登时崩大,眼珠上红丝丛生而起,仅剩的一只手忙撑着他的身子向后挪开了一寸:“你……”

        女儿却扯着铁链向他噘嘴撒娇道:“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新娘子给我铐上的,扯也扯不开,拆也拆不掉,可重了呢……”

        药王颤抖着手,试图去摸一摸那铁链,但恐惧又让他犹豫。

        结果女孩儿直接把铁链撂在了他的手上,继续娇嗔道:“爹爹,您不知道他们有多不讲理。非说我有什么菩提血,硬管我要!但爹爹您也是知道的,咱们是药理之家,医病救人才是传统,哪里懂什么害人之物?我说与他们实情,他们不信,就打我,饿我,锁我,欺负我……爹爹,您得帮我出头,替我出气才是啊!”

        药王静忖了片刻,倒是全不曾想什么菩提血,只是感叹这“地久天长锁”绕了一圈后竟然又锁住了自己的女儿,难道真应验了那句……天意弄人?

        “爹爹,您想什么呢?”

        邬山月打断了他的思绪,在他的眼神里仍有恍惚之色时再次噘着嘴撒娇地说道:“爹爹您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什么?”

        “替我出头啊!”

        这种幼稚,天真,乖巧还透着孩子气……实在像极了初见面时的闵柔,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年华。即便心中尚存有一丝怀疑,他也无暇在这个时候深思计较。

        “爹爹,您到底帮不帮我啊?”

        “好好好!出头出头,爹爹肯定替你出头!”药王连连点头,谁敢说他这一刻不像一位慈父呢?

        女孩儿快乐地又一点头,动作幅度再次牵动了她肩膀处的伤。这回不等她喊疼,药王已经倾身过来关切:“快别乱动,爹爹先来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邬山月一怔,真就安静了下来。看着药王小心翼翼地检查她的伤口,又将随身带来的止痛药粉蹑手蹑脚帮她敷拭,她竟不知不觉中滴落了眼睛里的水光。

        “呦,怎么哭鼻子了?”药王探手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儿,用着道歉的口吻道:“对不起,爹爹很久没有亲自为人上药了,可能有些不知轻重……”

        邬山月轻轻一笑:“也不算太疼……”

        “哈哈,好吧。”药王再次拍了拍她的小脸儿:“放心吧,伤势不重。再上几次药,保准你又能活蹦乱跳了。”

        “还是你给我上药吗?”

        “当然!”

        邬山月几乎恍神了,想着她的父亲或许并不曾陌生过,想着自己也曾有过承欢膝下的过往。直到药王又拿起了那个香包,她才被重新拉回到了现实。

        药王单着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香包上面的刺绣花纹,深情的样子里透着令人心疼的欢喜和让人欢喜的心疼。

        邬山月歪靠在枕头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如此陌生的两人,能说道的也只有与他们共同相关的另一个人。她就在心里偷偷地数着数,估算着这位父亲下一句开口的时间。

        终于,药王开口了:

        “你母亲她……她还好吗?”

        “嗯!”邬山月欢快地点了点头。

        药王的脸色乍见有喜又即刻转忧,丝丝的心虚牵动出了他嘴角里尴尬的笑意:“好好,好……好就好。”

        “怎么有这么多好?”邬山月抓了下他的手:“爹爹您要见她吗?我带您去啊。”

        “不!不要!”药王一口回绝,速度之快,像是差点咬断了他的舌头。

        邬山月故作疑惑之态:“您不想见她?”

        “不……”药王眼神躲闪,转瞬思索后涩涩地笑道:“不急于一时……”

        “哦,那好吧!”邬山月依旧应得乖巧,似乎药王说什么她都会相信。

        但她又故意时不时动一动,让腕子上的“地久天长”不断地发出当啷啷的声音,引得药王心口隐隐作痛。

        “你别动了!”药王终于忍不住了,但一声咆哮之后还是温柔了理由:“别牵动了伤口,又把自己弄疼了。”

        邬山月笑了笑:“爹爹您真疼我,我怎么早没来找您呢!”她说着抬头看了过来,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期许:“可是多年未见,您怎么似乎对我全无好奇呢?”

        药王紧张得红了脸。他怎会没有好奇,可一旦他开口有了问题就势必要牵扯到闵柔,这个名字足可以压抑掉他所有的好奇之心。

        “你是我的女儿,这就够了。过往的一切,就都让它过去吧。”

        轻描淡写,却是完美的一刀切。就像是对一根竹子,把不想要的枝叶砍掉,并不妨碍它的茁壮成长。

        “这样啊……”邬山月笑了笑,白皙皙的小脸上樱口一翘:“可是女儿听说了好多关于爹爹这些年里在江湖中的事迹,心有好奇,特别想问……”

        她说的是“这些年”、“江湖里”,那应该是安全的话题……药王微一思忖,面露慈爱地点了点头:“想问什么尽管问来,爹爹必是知无不言。”

        “太好啦!”邬山月开心地又朝他挪近了一些,他也连忙配合着坐近了一点,如此成就了好一幅稚女慈父促膝长谈之图。

        “我听说爹爹您在施诊救人之前有一道规矩,需那求治之人奉上一名符合您心意的美人,才肯出手医治。有美人,大奸大恶您也治;无美人,至善至良也不医!这是不是真的呀?”

        药王陡然慌了:“你听谁说的?”

        这个所谓的规矩当然存在,但不过就是他恃才傲物,为的是彰显了他的难访难求。旁人问起倒不觉得什么,甚至还会让他感到骄傲。可这毕竟有损品德,又怎好对亲闺女启齿狡辩?

        “不是真的吗?”邬山月闪闪烁烁的眼睛里满满地写着:我那么单纯,您千万别骗我。

        药王犹豫了,此刻的踌躇难言并非是因为否认和谎言有多么的难以开口,而是他想再衡量一下如何回答能给女儿留一个更加美好的第一印象。

        “是不是真的,您快说啊……”

        邬山月又一声催促,药王一咬牙,还是决定按照正统的教育来:“爹爹有错,爹爹能改!”

        邬山月含着怪笑:“怎么个意思?”

        药王口吻坚定:“之前那些荒唐的问诊要求,我即刻废除。以后一定认真奉行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医者天职。”

        “这……如何能使得?”她的脸上满是天真可爱的稚笑:“爹爹您医术高超,美名远播,倘若不制定一些门槛规矩,人人皆可来求诊,岂不得忙死?”

        药王吃了一惊,听得她继续说道:“况且这种规矩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愿挨打的可以不来,谁能说得了什么?况且……”

        话到这里,她眉梢一挑,多过来了一眼轻瞟,似笑非笑里都是精灵顽皮之气:“我听闻那些姑娘跟了您之后还都挺开心的呢,说明爹爹您身体不赖哦。”

        这个口吻,这个说话方式……药王吓得急一起身,待看清眼前之人并非闵柔之后,他立即慌张且气恼地说:“这怎是你一个小姑娘家家该说的话?”

        “您怎么急了?是我说错了?”邬山月佯装无措地捂了一下嘴,再轻轻挪开小手,蹙着眉头软糯糯地问:“难不成您的身体并不好?”

        “够了,可以了!”

        “难道您这么多女人,都只是在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她们该不会都还是完璧之身吧?”

        “够了!不要再说了!”

        “那就不是完璧喽?”邬山月轻一声哼笑:“怎么我说什么您都在发怒?是哪一句出了错?”

        药王气急回头,正对上了她的一双深眸。朗朗的秋水之目浅浅一荡,再看下去竟变成了惊涛骇浪……

        “你!”药王颤着手指着她。

        “我怎么了?”邬山月一歪头,又换回了天真无邪。

        药王愣了一愣,转身暗藏狡黠的目光,轻声问道:“这里的事情……你娘……可有知晓?”

        邬山月眼珠儿灵动一转,故意慢了些语速:“我想她应该不知道吧。”

        药王急问:“当真不知?”

        邬山月笑道:“您知道我们那里的消息闭塞得很,我也是到了这边才听说了一些爹爹您的风流韵事。”

        药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腰背也跟着挺直了。只是回头再瞧见女儿稚嫩的眼神,他还是添上了一句解释:“男人在外面有些应酬在所难免。你娘脾气烈,很多事情不让她知道是为了她好。这个道理你该懂,你做女儿的……应该也不会告诉她吧?”

        “大人的事情小孩儿别管,对吗?”

        “主要是大人的世界,小孩儿因为阅历少,很难理解全面。而片面的信息传递又很容易出错,一旦曲解了本意,反倒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了。”

        “哦……确实挺复杂,我都听不懂了。”邬山月笑了笑,圆圆的脸蛋上,嘴角边,小小的酒窝打着旋:“不过您放心,我真正关心的不是这个,而对于不关心的事情,我也没打算过多传颂。”

        “那你关心什么?”

        “南宫瑶华!”

        药王一愣,实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邬山月笑道:“您既然有出诊前必先得美人的要求,且您也应下了灵宝玄门的邀请,那么身为珞珈山上唯一的红妆,南宫瑶华是否也是送到您手中新娘?”

        眼见药王惊异着眼神直打量着她却并不回答,邬山月意识到是自己焦急了情绪,忙又扯了扯腕上的铁链,撒娇地说:“她若真是我的小娘,还锁我欺负我,我可是要怀疑是不是您授意的呢!”

        “当然不是!”药王忙是连连摆手。

        “您别不承认了!谁不知道您的那些女人都特别听话,没您的指使她敢这样对我?即便没有指使也是默许!亏我千里迢迢来找您,满心想着认祖归宗呢!”

        “哎呀,不是不是,她不是我的女人!”

        “骗人,灵宝玄门哪里还有第二个女的?”

        “真不是!”药王坐了过来,叹了一声道:“其实是赖得早些年间我曾受过灵宝玄门的大恩,如今既是他们求助,我自是没道理再另提要求了。”

        “哦……也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喽。”邬山月点了点头,却又立马灵动地再问:“可是何等恩情能让您如此轻易就放弃了规矩信条?”

        药王再次愣住了,面上的凝重之色显示着他是多么后悔刚才的回答。

        邬山月故意撒娇地扯着他追问,让那“地久天长锁”总发着哗啦啦的响声。

        药王低着头眼看着锁链,这声响,这实物,一点点勾起了他努力忘掉的过往。早已没有痛感的那只断手也在这一刻重新痛彻了他的神经,撕扯着他的筋脉,凝固了他的血液,生不如死的窒息感再次侵袭而至。

        “啊!”他在惶恐中弹跳而起,连退了数步后跌翻在地,一时间竟再难站起身来。

        “您怎么了?”邬山月佯装懵懂,手绕铁链,侧身下床,赤脚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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