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云卷云舒（下）

高想大脑飞速周转，片刻后有些不可置信道：“云舒子是周洛坤？”

        那人哈哈大笑，似是默认了。

        高想又质问道：“庆陵偷袭王爷的人是你安排的，七海煞抓住的人质也是你假扮的。”

        “不错。”那人脸上的笑越发骇人，“宸王妃果然聪慧过人。”

        己亥中秋，闯入皇宫调戏先皇宠妃的贼人正是官府通缉的采花大盗云舒子。

        段知春本欲救周洛境将毒药换成迷药，却阴差阳错地留了周洛坤一命。他便利用云舒子的身份，假意接近周洛城，以图来日东山再起。

        如今，周洛坤见大事将成，时机成熟，欲在战场上，趁乱杀伤周洛城，再顶替他以‘周洛城’的身份，登基当皇帝。这种冒名顶替的事情，他如今已是驾轻就熟。

        一时间，高想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怪不得云舒子一个官府通缉犯，在岚丘半腰有一座这么豪华又隐秘的宅子，原来这座宅子真正的主人是宁王周洛坤。

        那人又看向面色较为沉静的周洛城，“宸王殿下，看来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周洛城厉眼睨向他，默认了。

        周洛坤又问道：“多早？”

        “五年前，你刻意接近我的时候。”

        “宸王爷果然并非池中之物，原来一直以来，都在利用我。”

        “你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我？”周洛城反诘道。

        己亥年中秋事发，周洛坤作茧自缚，被易容成采花大盗云舒子丢在乱葬岗，却因段知春冒险将毒药换成了迷药，留下一命。

        一夕之间，本该登基成为皇帝的周洛坤，沦落成无亲无故的采花贼。他甚至连皇宫都进不去，没有人相信他的真实身份，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

        无奈之下，周洛坤只能召集多年来为夺位积累的江湖能人异士，以谋士的身份接近宸王。假意帮助宸王夺位，实则密谋自己翻身。

        周洛城又怎会是让人轻易拿捏的，纵然云舒子将二人的初次偶遇，相谈甚欢，一拍即合设计得既巧妙又自然，还是叫周洛城察觉出了异常。

        他暗中顺蔓摸瓜，查出了乙亥中秋，周洛坤与周洛境还有段知春三人间的纠葛。

        彼时的周洛城刚刚侥幸归国，一介身无长物的在逃质子，在朝中无势力无兵权，皇位于他就像是两条不会相交的线。既然周洛坤以云舒子的身份找上了他，不如将计就计，利用好他手里的江湖势力。

        像周洛坤这样的人，想要拿捏住很难，但是叫他以为拿捏住了别人却很容易。

        周洛城正是看穿了他的野心与自负，每每在他面前装出一副纠结于儿女情长、对皇位可有可无、没出息的样子，才利用了他这么久。

        周洛坤回想这一路来的被耍得团团转，不禁怒上心头，呵斥道：“看来自命清高的宸王殿下，不过是个利欲熏心的小人。

        五年前，你的亲兄长周洛境尚未荒唐得那么彻底，你若是当时将真相告诉他，你们兄弟二人或许当年就可以除掉我，但你没有，为什么呢？”周洛坤的表情透着一丝玩味。

        周洛城沉默了。

        “不敢说了吧。”周洛坤轻蔑地大笑，“让我来告诉你，因为你清楚地知道，当时的老宸王嫡子周洛境是天之骄子，而你不过是个被遗弃的庶出废物。

        五年前你揭露真相，我纵然劣迹斑斑，可得势之人依然会是周洛境，而你跟烂在北晟没有区别。你好不容易归国，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一定很不甘心吧。

        于是，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兄长在皇位上挣扎，在昏君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直致泥足深陷。”

        周洛城听着他的叫嚣，下意识地攥紧拳头，眼露寒光。

        高想握上他微颤的手，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对周洛坤反唇相讥，“您老别光顾着数落别人，过分自谦可不像你。从前那些罄竹难书的破事，我们就不提了，太多说起来累。

        就今日，你故技重施，又想偷梁换柱，其实有两个选择。一是除去王爷，冒名顶替他的身份。另一个就是除掉病入膏肓的周洛境，拿回本属于你自己的身份。

        周洛境此时手无缚鸡之力，明明后者更有胜算，可你却直冲王爷而来，将我们引到这座宅子里。你本可做回自己，却偏偏不要这个脸。看来‘宁王周洛坤’这个暴戾凶残的臭名声，连你自己都唾弃。”

        “哈哈哈，你以为我跟周洛境那个怂蛋一样吗？天真造作，以为能毁掉‘周洛坤’的名声？哈哈，简直可笑。我才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在乎顶着谁的名字，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是任何人，最强的那一个。

        天下霸主，苍生主宰——周洛城。宸王殿下，你喜欢这个名号吗？”

        周洛坤的眼中燃起熊熊火焰，似是下一刻就能吞噬一切，“你喜不喜欢也不重要了，以后，它是属于我的。我就是周洛城。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拥有的一切最好的东西，都会是我的，包括你怀里娇滴滴的宸王妃。”

        “混蛋！你这样的人也配当皇帝？”周洛城骂道。

        “哼？我不配？难道你就配吗？周洛境就配吗？我这样冷血心狠之人只能成为暴君，他那样优柔寡断之人只能成为昏君，唯有你这样有胆识有谋略又有那么丁点仁心之人，才能成为明君？

        你陷害温王的时候，难道是为了苍生？利用厉王的时候，难道是为了正义？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你不过与我一样利欲熏心，还打着所谓正义、苍生的旗号，粉饰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

        “我没有。”周洛城一贯从容淡漠的眼中射出凌厉的光，“我只是私心想要那个位置。只因我出身不如你们，便连想一想的资格都没有吗？你们手中揣的东西，自己拿不稳，我想要便来拿了，有何不可？”

        他说完这话坦然地看向高想，那狐狸眼一弯，朝他淡淡一笑。

        生而为人，谁都有私欲，这并不可怕，旁人愿意怎么评说也是他们的自由。只要有一个人理解他，明白他心中的妥协与坚持，便不妄舍身一赴。

        周洛坤被这二人的眉来眼去晃得刺眼，不耐烦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推开你怀里的小娇妻，自己站在那块地砖上，只身赴死，你放心，以后我会尽量像你一般好好对她，含在嘴里，捧在手里。”

        他说这话时，眼里尽是下流又猥琐的神色，明显是在故意激怒周洛城。

        “二你们两个一起赴死，一起射成血泥，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高尚的宸王殿下，你要选择拉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跟你一起去死？还是把你最爱的女人拱手让人，让她跟别人恩爱呢？”

        周洛坤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狠毒，周洛城已是俎上鱼肉，他还嫌不够，非要杀人诛心。

        表名上是给周洛城两个选择，其实一个是要高想当即毙命，另一个是要她受尽凌|辱生不如死，无论周洛城选哪一个，都会让高想恨他，让二人离心。

        周洛城如石塑般怔住了，双眼空空，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敢看高想的眼睛。

        他的一只手还握着高想的手，此时止不住地颤抖，有几下几乎要微微松开，又连忙死死攥紧，他心中煎熬无措，从未有过的矛盾与绝望。

        恍惚间，他感觉掌心的那只手动了动，反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紧。又闻得那轻柔而有力的声音对他道：“你自己说的，无论多少苦难都要一起扛，不准言而无信。”

        高想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又转而瞟着目光，在花园里有目的地睃巡。周洛城不清楚她想做什么，心中却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力量，胀满心房，填满胸腔，勇气倍增。

        上头周洛坤察觉到了高想的小动作，“宸王妃，你方才就跟我东扯西扯拖延时间，还总是心不在焉的，是在找什么？”

        高想没有搭话。

        周洛坤走到凉亭中间的石凳上坐下，支起两根手指，轻点旁边的石桌桌面，徐徐道：“是在找这个吗？”

        高想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只见石桌桌面的中央有一处暗纹是凸起的。

        周洛坤得意地笑道：“这花园里的机关是这座宅子里最精妙的，我亲手设计了半年，复杂而庞大，一经触发，数以万计的银针就会涌向你们现在站的位置。

        瞬间，一个全须全尾的人就会射成一滩稀烂的血水。这么巧夺天工的工程，肯定不会只有一个触发机括，除了你们脚下的地砖，还有这个。”

        他的手指在凸起的圆形暗纹上摩挲，“宸王妃可是在找此机关的破解之法，这个凸起机括轻轻向上一提，确实可以解了你们脚下地砖的触发。但若是轻轻往下一按，顷刻间就能将你们射穿。

        所以，你们下一刻还能不能喘气，完全取决于我的这根手指是上提，还是下按。

        哦，你们还有个方法，一个人踩住地砖，另一个人到亭子里来，提起这个机括。可惜的是，我只要看到你们向前一步，就会立刻按下机括。要不宸王爷，你还是老老实实来做那个二选一吧。”

        周洛坤眯着眼睛，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这种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太令他身心舒畅了。

        “你按吧。”

        其他两人听了高想这满不在乎的语气，俱是一愣。

        那狐狸眼中泛着一股不耐烦，“我这人，最见不得别人太嚣张，你废话那么多，按下去，也算是给我个清静。”

        明明已是任人宰割，高想这副狂拽不羁的嘴脸愣是把周洛城给逗笑了。

        上头的周洛坤却被气得龇牙咧嘴，恨得牙痒。

        此时院墙外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应该是那队精兵解决了林子里的杀手，正要进来保护宸王。

        周洛坤见情况不妙，不再多做纠缠，对着石桌上的机括，狠狠按了下去。

        霎时间，“轰隆——”一声巨响，如天崩地裂。

        周洛城将高想紧紧地抱在怀中，两人闭上眼，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紧密得不分彼此。就算下一刻双双毙命，也没啥可怕的，生与死都没能将他们分开，美得像是世人传颂的佳话。

        “啊啊——”又一声惨烈的叫声入耳，这声音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不多时，花园里传来两只小黄莺悦耳的叫声，唧唧咕咕，好不快活。

        高想缓缓睁开眼，面前那双将星子封入琉璃的眼睛，正对她浅笑。

        原来她没有灰飞烟灭，没有烂成血泥，她和周洛城都好好的。

        两人走到坍塌的凉亭边，发现石凳石桌那一块地面完全塌陷了下去，地面落下一个大坑，坑内一团乌漆墨黑，深不见底。

        全须全尾的周洛坤不见踪影，想必是随着方才的一声惨叫，前往深不见底的地洞探险了。

        周洛城与高想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个结局很是意外。

        方才高想那般嚣张不羁，不过是破罐破摔，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必白白让人当猴看。

        是有赌的成分，俗话说‘邪不压正’，她和周洛城两个主角光环熠熠生辉，还不能靠一身正气斗赢一个恶心人的反派吗？是的，听上去有些玄乎，但事实证明，她赌赢了。

        周洛城谨慎地四处探看，“怎么回事？”

        高想打量着花园中暗藏的绞线，又仔细看了看凉亭中央这个怪异的坑，“这里好像原先是个枯井，你看井口在墙角，这里顺过去很近，许是风水之类的原因，把这个口堵住，在上面盖了一座凉亭，一定是，这地下的绞线也有一部分是在井里走的。”

        她分析着，忽然眼中一亮，“我想起来了，是二舅爹。”

        “嗯？”周洛城没明白此事跟盗鬼有什么关系。

        “先前二舅爹来南晏的时候，问我晏京城哪里好玩，我就把岚丘推荐给他了，还提了一嘴这个怪异的宅子。

        如周洛坤所说这个机关花了他半年的时间，二舅爹识货又贪玩，看到这么精妙的机关肯定心痒又手痒，有意跟这个机关的建造者切磋一番。

        他定是将这凉亭里的机括改造了，这么一个大洞掉下去耍人玩，很像二舅爹的手笔。”

        劫后余生，两人一边感叹于盗鬼的歪打正着，一边越想越觉得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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