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不如归去（下）

连日的舟车劳顿，周洛境酣睡一晚，这日清晨，找孙太医扎了几针，换上一套精神的便服，对着铜镜左照右照，坐马车前往城外的山间小屋。

        他们在庆陵的时候，段知春伪造自己薨逝，从皇宫逃出生天。高想闻讯派铁敢将周禅接过去，交给了段知春。

        这山间小屋隐在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周洛境五年没去，却还是清晰地记得它的位置。他指挥着车夫在林子里七拐八绕，一座三间瓦舍的小院子在丛林深处显现出来。

        院子里，海棠开了三两枝。

        一个天青色的身影端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从厨房出来。树下闲玩的孩童一下子扑到她腿上，奶声奶气道：“小婶婶，禅儿要吃，要吃——”

        那不施粉黛的脸恬淡一笑，“禅儿别急，还有一锅呢。”

        周禅不依不饶地拽着段知春的衣摆，跟着她一路进了里屋。

        里屋西墙设有一香案，案上设有一长生牌位，上呈‘周洛境’的名讳。

        周禅噘嘴气鼓鼓道：“小婶婶偏心，有好吃的，都给爹爹。哼，禅儿就是个没爹疼，没娘要的。”

        段知春见他肉嘟嘟的小嘴快噘上天了，轻抚了抚他的头，从桌上另拿了只小瓷碟递给他，又从自己手中的盘子里拣起一块热腾腾的海棠酥，放到他的小瓷碟里，“先给你一块，剩下的还在做呢。”

        周禅看看那堆了满满一盘的海棠酥，又瞧瞧自己手中光秃秃的一块海棠酥，双手捧着瓷碟，抬起湿漉漉的小眼睛，委屈又期待地望着段知春。

        段知春实在受不住这小孩眼中的精光，又拣了一块给他，“好了，这可是你爹爹最爱吃的点心，你再同他抢，他可要生气了。”

        周禅鼓脸叹了口气，乖巧地点头，然后他扁着嘴道：“小婶婶，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想叔叔婶婶了，禅儿好久没和婶婶一起吃点心了。”

        段知春抚了抚周禅的头，愣了半晌，“禅儿若是想叔叔婶婶，小婶婶可以写信让他们来看你。往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住在这里？”周禅的小眼珠子四下打量这几间小屋，“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呀？”

        段知春望向案上的长生牌位，凝眸静了很久，“小婶婶想等一个人，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

        周禅挤到段知春腿边探头探脑，见她揪着脸欲落泪的模样，心中思量：难道是禅儿不乖，惹小婶婶不高兴了？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举起小手够上段知春的手，“小婶婶别难过，禅儿陪你一起等。”

        段知春没想到周禅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心中一软，眼中的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忙调整情绪拭掉眼角的泪，在香案上摆好海棠酥，牵起周禅的手，带他到院子的小桌前坐下，摸着他的脑袋叮嘱道：“我去厨房给你做点心，你坐在这里先吃，别乱跑。”

        周禅一听还有点心，脸上瞬间晴空万里，拍着小手，“好、好。”

        不多时，周洛境遣走内侍，独自一人走到小院里。

        周禅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去，以他的年岁认知，不觉得在这荒山野岭见到皇上是件稀奇事，只是如往日般乖巧礼貌地请安，唤了一声，“皇伯伯。”

        周洛境有意暂不惊扰厨房里忙碌的人，拉着周禅静静坐回桌边。两人坐着藤条小凳，呆对着桌上的一小碟海棠酥，半天没有动作。

        周禅是因为在宫里住过，多少对皇上的身份地位有些意识，再加上认生，所以有些胆怯拘谨。

        周洛境却是不知该说什么，明明这个画面他已经在心里期待了许久，也构想过很多他要说的话，可当他真正与自己的亲生儿子独处，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周禅垂着脑袋，两个圆滚滚的腕子搭在桌上，环着小瓷碟，直勾勾盯着海棠酥上的热气越飘越少，咽着口水，却又不知在皇伯伯面前大吃特吃，算不算失了礼数。

        周洛境望着这画面笑了笑，柔声道：“你有两枚海棠酥，能不能分我一枚？”

        周禅没有动作，一是因为两枚精巧的小点心他自己都不够吃，打心底里不愿意分给别人。二是因为小婶婶曾叮嘱过他，要离皇伯伯远一点，他是个可怕的人。

        小周禅在心中思量许久，竖起眼睛瞟了这个可怕的人一眼，见他正一脸笑容地望着自己，还有他那闪着精光的眼神，周禅年纪尚小读不出这眼神的含义，只以为他这巴巴的样子，是实在垂涎海棠酥，想吃得紧。

        这种想吃吃不到的感觉，他最是了解。于是，小周禅狠下心，扣出自己一半的口粮，举起肥糯的小手，递了一枚海棠酥给他。

        周洛境欣然接过，“你也吃。”

        周禅眉开眼笑，迫不及待地拿起另一枚塞进嘴里，一口下去满嘴酥脆，洋洋得意道：“我小婶婶做的点心好吃吧？”

        “嗯。”周洛境颔首，眼中感慨万千，五年多了，他已经五年多没尝过这个味道。

        “来喽，满满一整盘，都是禅儿……”段知春从厨房出来，见到这一大一小同吃海棠酥的场景，怔得说不话出来。

        她警觉地环顾四周，发现皇上似乎并未带几个人，自己也是一身便装，不像是来拿人的架势。更何况就算是她假死逃出宫事发，皇上也没必要亲自来捉拿。

        周洛境唤了一声门外的内侍，“先将小世子带去马车里。”

        段知春一时惊慌失措，“你要对禅儿怎样？”

        在她眼中，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是利用她设计杀害周洛境的宁王，是心狠手辣的周洛坤。

        她好不容易带着周禅逃出了魔爪，她对他早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归隐山林于他而言是眼不见为净，这样他都不愿放过她吗？

        周洛境见她脸色煞白，不由地有些心疼，走上去接过她手中的海棠酥，顺势轻拍了拍她的手，又将海棠酥递给内侍，俯下身笑着对周禅道：“禅儿乖，皇伯伯有话要和小婶婶说，你去外面自己吃点心好吗？”

        周禅懵懂点头，跟着内侍下去。

        段知春愣愣地看着这画面，眼前这个人怎么回事？几月不见，那个冷血无情的周洛坤似乎变了一个人。

        他一身菘蓝长袍，嘴角噙笑向她款款走来的样子，令她的心中脑中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是似曾相识吗？

        还有他方才接过海棠酥时，落在她手上的轻拍，轻轻柔柔又带着他的体温，令她身体一触，没来由地思绪万千。

        她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对恶贯满盈的仇敌心生怜悯？

        段知春转过身匆忙掩饰眼中的神色，留一个冷冷的背影对着他。

        周洛境眼含落寞，“你就这么不想见朕？你恨朕么？恨朕娶了你却又不够爱你？恨朕朝三暮四纳了一个又一个嫔妃？”

        段知春搞不清楚这个喜怒无常的昏君又想做什么？他明明冷血又好色，现在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简直可笑。

        她苦笑一声，恶狠狠地对上他的眼，“我是恨你，恨之入骨，却不为他故，只因你亲手杀了我最爱的男人。”

        “你、你说什么？”周洛境不可置信地瞳孔放大。

        “你当初不就是为了段家的军权才娶我吗？我也一样，为了保住段家才嫁给你。可你明明胜券在握，还是不给洛境留一条活路。”段知春的眼中蓄满了泪，“那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爱的人，我怎能不恨你？”

        周洛境身子一瘫，险些跌倒在地，他曾千方百计想探知段知春对他的心意，得到的答案都是她移情别恋爱上了宁王。

        现在，他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以宁王的身份继续爱她，可她却说，自己是他唯一爱过的人。

        “哈哈——，咳咳，哈咳咳——”周洛境冷笑着，觉得嗓子眼难受得要咯出血来，额上青筋爆突，面目狰狞。

        段知春见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心中很是解气，“看来你确实对我动过几分真心，可惜的是，我一直将你当成仇人。你应该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吧，你身上的毒是我下的，我要替洛境报仇，给自己一个交代。”

        周洛境双眼红得滴血，深深望着她，撑着最后一点理智强捂住胸口，踉跄着走出小院。

        他今日本是来接段知春回宫的，以她爱的人——宁王的身份，哄她求她，软磨硬泡怎么样都行，只要她愿意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可现在他一句话都没法说了，只能落荒而逃，这大概就是老天给他的报应吧。

        他周洛境这一生对不起段知春，让她为自己伤心了半辈子。如今她大仇得报，下半辈子再无遗憾。

        即使他终于得知，段知春此生唯一爱过的人，是他周洛境，他也没办法再把真相告诉她了。

        他是一个将死之人，难道要告诉她，她恨错了人，也报错了仇，再让她伤心半辈子？

        就这样吧。

        内侍见周洛境面如死灰地出来，忙迎上去。周洛境一触到他的手臂，身体有了支撑，就如断线的风筝般猛地瘫下来，胸腔涌上一口热血喷射在地。

        “皇上，皇上——，来人啊——”内侍大惊失色，连连呼救。

        台上人唱：

        “怎知老天顽戏，庸人自阱，海棠兼雨湿流光，大梦经年不曾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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