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不如归去（上）

近海岸，海鬼的战船鳞次栉比，鲛旗猎猎。

        高恩盯着眼前这个她从小较劲到大的妹妹，不觉眼角泛酸，她昂首转身，“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高想喊住了她，那狐狸眼染上了温柔的海风，“四姐姐，一路平安。”

        “嗯？”高恩腾一下转过身，不可置信地望向她，“你方才说什么？”

        七海煞等着她磨叽了好久，有些不耐烦，“小玉祝我们一路平安呢。”搭上她的肩就要往船上走。

        高恩甩开他的手，往回奔去。

        高想嘴角含笑，对上她炯炯的豆眼，极认真地又唤了一声，“四姐姐。”

        高恩冲上去抱住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哇——，老五，我长这么大，呜呜，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姐姐呢，嘤嘤嘤……”

        高想回到营寨，门口一群人翘首以待。

        她望向景澜君，“小侯爷，有消息了吗？”

        景澜君脸色不佳，“附近的几个上岸口的镇子都打听了，没有王爷的消息。七海煞说王爷逃走之时，划走了他们一艘小舟，昨夜风平浪静，按说不可能还没上岸，除非他从树林里抄小路离开，压根就没打算回营寨。”

        杜白威凝眸思道：“王爷逃出来，为何不回营寨？”

        高想思索片刻，对上小麻子的眼，“看来他是心虚跑路了。”

        “嗯。”小麻子不再刻意掩饰原来的声音，琅琅道，“定是有眼线探明了我的身份，他知道自己被识破了。”

        “这声音？”景澜君眼中一亮，不可置信地看向角落里的小麻子，“你、是王爷？”

        小麻子正了神色，挺直腰背，冲景澜君点了下头。

        景澜君转忧为喜，“太好了，王爷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公冶：“想不到海鬼王手中的王爷竟是假的。”

        随行将士也都是又惊又喜，纷纷对宸王爷金蝉脱壳的英勇行径吹嘘夸赞。

        大家都兴高采烈，唯有杜白威像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呆呆耷拉着下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脑中一遍遍回放着自己最近的行为，嘲讽小麻子在高想面前献殷勤，说他是公孔雀；还说王爷不好，要高想选自己喜欢的人。

        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且无子嗣，宸王与王妃为南晏之事忙前忙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宸王可能很快就不仅仅是个王爷了。

        想到这儿，杜白威心如死灰，可怜自己年纪堪及弱冠，官途怕是已经走到头了。

        周洛城注意到他精彩纷呈的神色，有意逗弄地看向他，剑眉上扬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杜将军，你似乎并不高兴？”

        “我、臣臣不敢……”一贯神气活现的云麾将军焉得像只落水的长毛公鸡。

        高想见他被吓成这样，走上前自然地勾住周洛城的臂弯，往他怀中腻了腻，“好了，我饿了，吃午饭去吧。”

        大家也跟着往营寨内走，三三两两勾肩搭背，有说有笑。

        海鬼之事终于告一段落，庆陵将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宁静。

        斜阳西下。

        小豆芽掮上包袱，牵着两匹比她人高的肥马，旁边是一身素雅褶裙的秦芊芊。

        秦芊芊红了眼眶，望向高想，“多谢你能来送我。”她看向不远处那个背光的身影，欲言又止，无语凝噎。

        不远处周洛城背对她们，长身而立，凝眸远眺，似乎只是单纯陪高想来的陌路人，闲看海平面上的日落。

        她曾将那个人当做一生的风景，陪他从北到南，为他出宫又入宫，到头来，这风景只余一个冷冷的背影而已，从来不属于她。

        高想看出了她眼中的失落，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有些话由她来说倒像是胜利者的宣誓主权与炫耀挑衅。

        末了，秦芊芊对她莞尔一笑，比春风还和煦的笑容，“放心。”就两个字，既是一把挥去了与周洛城的过往，给高想一个定心丸；又是对自己前路的憧憬与信心。

        她骑上马，与小豆芽扬鞭而去。这是第一次，高想觉得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其实内在坚强又倔强。

        夕阳从她们的背后照向远方，将那衣袂飘飘衬得无限光明，无人知晓前一刻她眼底的落寞情思。

        也许很多人都这样，心中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沉重，却依旧能潇潇洒洒地前往远方。

        那里风光无限好，哪里都可成为她的风景。

        高想缓步走到周洛城身侧，“她去云游四海，以后怕是再难见到，你也不去送送？”

        周洛城揶揄道：“我去送，你不吃醋？”

        “吃醋归吃醋，你再哄哄不就好了。”高想瞥向他平静如水的脸，似乎送走的真是个陌路之人，“宸王爷，你对女孩子怎么能这么狠心？”

        “纠正一下，是对除你以外的。我就当高大人这是在夸我了。”周洛城撇唇一笑，转而眼中流露出遐思，“给不了她最想要的，又何必假惺惺给善意？我耽误她多年，心中有愧，不如狠一点，断得干净，叫她早日放下。”

        “耽误多年，心中有愧？”高想斟酌字眼，脸上做出些不快，“看来你确实对你的白月光念念不忘。”

        “白月光？”周洛城对这新词有些不解。

        “温柔善良，可望而不可即，像月光一样美好的存在。”

        “白月光没有。”周洛城轻笑着牵起身边之人的手，“黑月光倒是有一个。”

        “你才黑！”高想没好气地欲甩开他的手，却被周洛城握得紧紧的，没挣得开。

        “我娘子肤如凝脂，很明显我说的不是样貌。”周洛城巧言令色。

        “那你是说我没她温柔？还坏心眼是吧？”高想横了他一眼。

        周洛城拉着她的手将她带进怀中，搂过盈盈细腰。他浅淡的瞳孔亮如琉璃，倒映着落霞与蓝海，似是装上了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那深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吟，“旁人温不温柔我不知道，而且你最好也别对旁的任何人温柔。因为我更欢喜，你将所有的温柔都给我。”

        高想抿唇，掩饰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将下巴支在他宽阔的胸膛，仰首对上他的眸，“少哄人，我一个打小混迹战场的假小子，哪里温柔？”

        她的轻声笑语带着几分娇嗔，和着海风一起灌进耳朵，让人一直酥到心田。

        周洛城垂眸，她饱满的唇上落了霞光，比樱桃还鲜红欲滴，这让人垂涎的唇此刻就凑在他眼前，他的眼中别无他物，一心只想采撷。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她闭上眼回应，轻吮复舔，恨不得吃下这人间至味又舍不得真的咬伤，细细品尝着他唇上的每一丝味道，也叫他将自己的唇尝了个遍。

        一吻过后，她的唇火辣辣的有些肿，更显娇艳红润。海风吹起她被斜阳灼红的发丝，在脸上缠绵飘飞，别有一番憔悴凌乱的美感。

        周洛城将粘在她唇上的几根发丝轻轻捻起，挽到她耳后，对上那双狐狸眼，“我没哄人，你这样最温柔。”

        不知是不是将落的霞光最灼人，高想觉得脸颊发烫，转眼看向远处的海平面：“夕阳落下去了。”

        周洛城唇角半扬，牵起她的手往回走，“是时候回去，做些天黑该做的事。”

        三月的子规，送走远人，迎来归客。

        晏京城外的客舍内，二三行人来来往往，大厅内正唱着一出时兴的折子戏：

        “青溪旁，蝉儿响，月儿亮。闲步折海棠，衣角染微霜。朱楼上，推小窗，拂小裳。好一个娇比海棠的俊姑娘！”

        周洛境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进去，随意拣了一处墙角的位置落座，又朝后进来的人招了招手。

        高想冷冷一瞟，径直回客房休息。周洛境淡淡一笑，要她和一个仇人一路同行，已经算是难为她了。

        周洛城应了自家兄长一眼，走了过去。

        他们三人轻车简行，带了一队精兵先回晏京。公冶与景澜君领大军在后。

        周洛境一边眯着眼睛听戏，一边支起两指在膝上打节拍，病容憔悴的脸上露出享受的神色。他徐徐道：“这出《锁春》是你叫白衣三郎作的吧？他是你的人？”

        周洛城凝眸看向他，没有言语。

        “别担心，朕不是要翻旧账。”周洛境嘴角噙笑，“朕这荒唐的昏君早就当够了，若不是你借刀杀人，将禅儿牵扯进来，朕还不知，原来内心深处，是那么渴望一家三口和乐美满。”

        或许是觉得有些话不说只能永远带进棺材里，周洛境近来感慨良多，尤其是对周洛城和高想这样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

        “她甩了朕嫁于宁王，朕一开始是恨她的，便流连后宫朝三暮四，还将她打入冷宫。”他苦笑一声，“朕以为这样做，能毁了她与宁王的感情。可当看到她与禅儿坐在一起吃海棠酥的时候，朕才发现自己太过高傲。他不爱我如何？爱着我的仇人又如何？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相守相伴，比什么都重要。”

        台上的伶人唱到呜咽：

        “世人皆诽我，谤我，骂我，唾我。只求侬信我，念我，怜我，爱我。陈墙垒鲜瓦，老燕衔新窝，把旧人往事忘，把似水流年泼。”

        “朕头一次看这出戏，怒上心头，凭什么那个心狠手辣的冷血之人，在戏文里是个多愁多病的情种？

        后来越看就越喜欢。若是我们可以像戏文里写的那样，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就算她将我当成另一个人，也值了。”

        周洛境的眼波随着台上茕茕的身影流转，似是在这精美繁复的朱袍之下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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