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七年之约（上）

高想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这天夜里回到庆陵。

        一到营寨门口，就见景澜君迎了上来，“王妃，你终于回来了。”

        高想见他面容焦急，“怎么了？”

        景澜君一边领着她往里头走，一边道：“来了几个海鬼，其中一个似是身份不凡，蛮横得很，叫嚣着要见我们老大，都把皇上折腾出来了，他还一副不服人的架势，实在可气。两国相争，不伤来使，也不好轻易动他，你快去看看吧。”

        众人随着景澜君到了一间宽敞的营帐。

        只见周洛境撑着身子，一脸不耐烦地端坐上位。

        下头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他五官俊秀、斯文白净，举止却颇为粗放，正一脚踩在桌案上，指着周洛境的鼻子，侃侃道：“老子要见你们老大，听不懂吗？”

        高想掀起帐门，甫一进来。

        男子转头，定睛怔了一下，脸上的不羁顿时烟消云散，转而柔情地唤了一声，“小玉——”，然后张开怀抱兴兴地冲向高想。

        周洛城还是小麻子的样子，随侍在高想身侧，见来者不善，刚准备护到高想身前，一个小小的身影抢了先。

        高恩一下子冲上前，对着男子当头就是一掌。她不会武功，自然伤不到人，但这男子没想到会有人冲出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震得呆在原地。

        男子瞪着高恩，没好气道：“你怎么在这儿？”

        高恩挺着胸膛，“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男子不愿与她多做纠缠，又春风满面地看向高想，深情款款道：“小玉，快八年了，你有没有想我？”

        高想有些尴尬地别开头，似是怕对上身边某个人的目光。

        上头周洛境一副看戏的嘴脸，“狐狸，你怎么四处留情？”

        跟您有关系吗？高想横了他一眼。

        周洛境唯恐天下不乱，“你以为朕乐意管你啊，还不是看在朕那倒霉弟弟的面子上，竟然落在了情敌手里。”

        高想不欲再作无用的口舌之争，看向那男子，“七海煞，你来了。”

        七海煞？

        营帐内的南晏兵一听到这个名字，纷纷持枪鹄立，紧张地瞪着男子。

        七海煞，翻译成陆人的话是‘善斗的鲛’，这片海域叱咤风云的海鬼王，正是叫这个名字。

        传闻中武艺高强、精通兵法的海鬼王是个凶神恶煞的狠角色，就如他戴的赤眼獠牙面具一般骇人，没想到实际上竟长得像个白面书生。

        南晏兵一有动静，七海煞身后的几十个海鬼也纷纷举刀相向，一时间，营帐内剑拔弩张。

        高想撇唇一笑，“海鬼王果然勇猛，带几十人，就敢深入虎穴。”

        七海煞一改方才春风和煦的模样，语气狂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况，小玉你舍得伤我吗？”

        “哈哈。”高想讪笑，顾左右而言他，“你如今的陆人话大有长进，连成语都会用了。”

        “我不仅会用成语，还学了书法、作诗，你爱看的戏文我也看了不少。”七海煞深深望着眼前的人，“小玉，这些我都是为你学的。”

        “咳咳——”上头周洛境不舒服地咳了两声，“朕乏了，先下去休息。”

        高想阻道：“皇上且慢，既然海鬼王在此，我们还是先谈谈南晏与古洛的事吧。”

        周洛境捂着胸口，挥了挥衣袖，“副帅与军师全权代劳，朕乏了。”

        皇上一贯不爱处理朝政军务，大家都见怪不怪，福礼将他送了下去。

        杜白威招呼大家坐下，吩咐人给海鬼王上了好茶，准备果饼。

        双方正襟危坐，气氛严肃而紧张，接下来该是一番难分难解的唇枪舌枪。

        “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那狂傲不羁的海鬼王垂着头，语调冷冷，无人能窥见他眼中的汹涌。

        营帐内顿时静得可怕，大家屏息以待。

        可当他再抬头时却是一脸歉意，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我对不起你，小玉。我认错了人，与人无媒苟合。”

        “噗——”满屋的人顿时松了弦，只有高想表情难堪，不过还有一个人比她更难堪。

        高恩涨红了脸，“不会用成语，你就别乱用。谁与你无媒苟合了？”

        七海煞丝毫不让，“谁接话就是谁！”

        “你！简直不知羞耻！”高恩躲在高想身后，一脸委屈地低着头，急得将手中的帕子揉成一团。

        七海煞对高想道：“小玉，你怎么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她是个骗子，三番五次怂恿我攻打北晟。骗财骗色，还好我柳下惠定力过人，才没上她的当。”

        “谁骗财骗色了？你个大混蛋！”当着满屋子人的面，高恩羞得无地自容，迈着小碎步，躲了出去。

        高恩之前曾在高想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能联合海鬼，如今见这两人一来二去地掰扯，其中的原委高想猜到了大半。

        营帐中人多口杂，有些事事关高家，不宜说得太细，她便囫囵解释道：“七海，她是我家中故人，应该不是骗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她扮成你的样子接近我，还频频打北晟的主意。”七海煞一脸愁云惨淡，“你知道的，我没见过你摘下玉面的样子。她又知晓我们从前相处的种种细节，我便错将她认成了你。”

        从前，高恩喜欢缠着高想讲些战场上的经历见闻。高想不是个爱炫耀的性子，也总嫌她烦。但是不讲吧，高恩软磨硬泡更烦，有时为了打发她就扯个一两句。久而久之，她与七海煞相识的事，高恩基本就都知道了。

        “什么细节？”杜白威忙问道，手里的瓜子嗑个不停，聚精会神地盯着七海煞，似是在瞧一个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

        高想再一看，屋内的其他人多半也是这种吃瓜的表情，唯独身后的小麻子，她看不见也不敢看，只是感觉身后那道目光快将她的耳朵盯得烧起来了，不然她的耳朵为何会这么热？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该死的女主光环，早不来偏偏这么晚才来，打怪升级帮不上忙，烂桃花倒是招了一堆。

        高想无奈道：“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先不说了吧。我们来谈点正事，宸王还在你们手上。”

        杜白威见高想这一副不自然的模样，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以为这些旧事有损王妃的名节，很有眼力见地将营帐内的士兵都遣了下去，然后一脸认真地又问道：“什么无伤大雅细节？”

        高想无奈地呷了口茶，也罢，现在说了也省得她再费口舌跟周洛城单独解释。

        七海煞饶有趣味道：“小玉还是北晟军师的时候，与我们有过‘七年之约’，这个你应当有所耳闻吧？”

        “有的有的。”杜白威连连点头，“那一年军师才十三岁，以身犯险，打入敌人内部，闯龙潭，夺虎穴，遇神杀神，遇海鬼杀海鬼，一举擒住海鬼王，最终不仅毫发无损地回到北晟，还与海鬼定下‘七年不犯领土’之约。”

        高想听了这通天花乱坠的描述，表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心中却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

        她不受用，有人听着却十分受用。七海煞笑了笑，“《俏军师三戏海鬼王》，你是从这本画本上看来的吧？”

        “是啊，是啊。兄台是同道中人。”杜白威一拍大腿，激动就差起身跟七海煞握手，早就忘了对方是敌军凶神恶煞的海鬼王。

        “哈哈，这本我也喜欢。”七海煞讪笑道，“不过我没上面说的那么怂，而且小玉她不会武功，也没杀海鬼，我是心甘情愿放她走的。”

        七海煞从怀中掏出一团黄油纸包的东西，杜白威坐在对面，好奇地探长脖子，瞪大眼睛，生怕看不仔细。

        那纸团被七海煞谨慎护在掌心，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翻开外面的包裹，露出一坨巴掌大黢黑黢黑的不明渣状物，细细闻似还有点奇怪的味道。

        杜白威嫌恶地捂住鼻子，谨慎探问：“这东西有些年头了吧？”

        七海煞颔首，“快八年了。”

        “咦惹——”杜白威忙把脖子缩了回来，似是觉得胃中翻滚，晚上吃的红烧鱼有想法要自己蹦出来，“这是何物？”

        七海煞一脸情深意长，望向高想，“小玉，你可还认得此物？这是你给我的，治疗腿疾的良药。我一直仔细收藏，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高想又瞄了一眼那坨黑乎乎的东西，终于想起来了。古洛人常年生活在海上，大多有风湿。她因膝盖的老毛病，时常会随身携带一些毒圣制的膏药。

        那日她不幸落入敌军手中，见七海煞蹲在地上揉腿，便分了一贴膏药于他，也正是这贴膏药，七海煞才会对敌方军师产生怜悯之心。

        那年她才十三岁，七海煞十八，正是少年心思懵懂的时期。他天资过人，小小年纪就打败上一任海鬼王，成为古洛新的大王，自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谁知遇上个棋逢对手的高想。

        芸芸众生中，他本就高看她一眼，又怎经得住她别有用心。

        高想被困敌营危在旦夕，见七海煞似是对她有些别样的想法，自然要利用一番。

        一个是少不更事、七窍心思都给了战场的倨傲少年，一个是从小混迹风月场的老社会人，这场情|事上的较量，下场可想而知。

        耳边响起一段尘封多年的对话：

        “我爹说二十岁之前不让我嫁人，我今年才十三。”

        “那老子就等你到二十岁，不就是七年嘛，七年后老子去北晟娶你。”

        七年之约，于北晟军师和海鬼王来说，是国与国的互不侵犯；于小玉和七海来说，是一段儿女情长。

        所有人都将它当做庄严而郑重的两国盟约，只有七海煞当它是心底的小情小爱，与心爱姑娘的一个约定而已。

        而在高想心中，这只是一个军师的兵不厌诈，只是攻其软肋，成千上万的玄衣黑甲在等着她回去，那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更何况七年时间足够长，七海煞是古洛首领，长腿细腰的美人上赶着巴结他，他怎会真对一个敌人念念不忘？所以她也从未觉得有丝毫愧疚。

        可如今，当她经历过与周洛城的种种，再看面前巴巴望着她的七海煞时，心中顿生一股自责。

        她对上七海煞认真的眼，“七海，其实我才是那个骗子。一年前，北晟与南晏和亲，我嫁给了南晏的宸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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