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真假宁王（下）

夜已深，漆黑的夜空中挂着半轮残月。这个漫长的夜晚还未结束。

        高想退了下去，与孙太医探讨皇上的病情。

        周洛境宣了内侍进来，拟出征的圣旨。

        他的脸上没有血色，皱眉捂着胸口，与内侍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干咳一下，额间还隐隐渗出了细密的汗。

        不多时，萧后款步走了进来，神情淡漠。她凝目良久，居高临下地望着龙榻上的人，忽而一笑。

        周洛境见她似是有话要说，将内侍们都遣了下去。

        她还是极有仪态，提着帔裙，在龙榻前的一方楠木椅上坐下，理了理宽袖，淡淡道：“臣妾听孙太医说，皇上龙体有恙，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周洛境没好气道：“皇后什么意思？”

        “有些话，臣妾本想等到皇上大行之日再说。只是听说您还要御驾亲征。”萧后的嘴角泛起一抹嗤笑，“臣妾怕您回不来，有些事您若是不知道就去了，会死不瞑目。”

        “皇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周洛境怒目瞪着她，虽然太子去后，萧后一直病恹恹的，但还恪守本分，从未失了后宫之主的仪态。

        “皇上放心，臣妾不会乱说的。如今前线告急，皇上的病情不宜声张，就算是在宫里也要保密。那些皇上放在心尖上的人，臣妾也不说，免得伤了她们的心。”

        “只是……”萧后拿帕子掩嘴笑了笑，“有的人，就算是臣妾不告诉她，她也知道皇上命不久矣。”

        “什么？”周洛境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钩吻与红信石的毒，加以催发，侵入骨血，这天下怕是连毒圣解吾，都解不了。”

        “咳咳——”周洛境止不住地咳嗽，“是你！”

        “是我，又不是我。”萧后诡异又轻蔑地笑，“祚儿走了，我这幅残躯，苟活于世也再没念想。

        一病不起，就叫太医用药猛了些。这钩吻本是用来治疗我的头疾，每日只用半钱而已，成不了毒。

        可她来找我了。”

        “你说谁？”周洛境酷厉的眼中闪过了少有的畏惧。

        萧后娓娓道：“她说，她有办法帮臣妾报仇，有办法叫你死。”

        “皇后！咳咳咳——”周洛境吃力地捂着胸口，“这些年，你背地里干的那些腌臜事咳——，早就忝居后位。朕可怜你丧子，咳咳——，没有处置你，还不安分守己！”

        “可怜我丧子？”萧后的眼中露出狠色，“你别以为我查不出来。阿祾恨了我那么多年，为何会突然想要报仇？

        是因为你，因为你叫祚儿去藏书阁撞破了我与阿祾，他才决心动手。还有那龙鹞线，根本就是你割断的！

        就是你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脸上再精心描画的眼妆都藏不住悲怆，泪如雨下，“你就是个丧尽天良的疯子！禽兽！老天瞎了眼，叫你活到今日还不收你，总有人会替天收了你。”

        周洛境肩上一松，重重靠在床榻上，嘴角无力地扯起一抹笑。

        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周洛坤不仅是天下人眼中的昏君，就连与他同床共枕，相敬如宾十多年的发妻，也视他为一个心狠手辣的怪物。

        可是……

        萧后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泛起笑，“你没想到吧，最后要杀你的，是你最爱的人。”

        “到底是谁与你下的毒？”周洛境的眼中映出血色。

        “当然是皇上最爱的段婕妤。我虽不知皇上为何要冷着她那么多年，但皇上瞧她的眼神，与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王宫的衣食咳咳，慎之又慎，你们如何下得了手？”

        “臣妾将太医院配的药带回仁明殿煎，便有机会拣出钩吻。待到皇上每月朔望来瞧臣妾，臣妾便暗暗加在膳食里。

        这一星半点钩吻，掺在饭食里吃下去不打紧，第二日就能排出体外。可皇上与臣妾的情分，如今也只剩下初一、十五，按例见面而已。

        用完膳皇上不在仁明殿留宿，都会去段婕妤那里。皇上近来疼惜段婕妤，什么最好都愿给她。她独爱京中名匠制的‘丹鷜胭’，你便重金派人求取。

        可这‘丹鷜胭’用上好的红信石制成，烛火一热便有剧毒。皇上与段婕妤经年分离，好不容易破镜重圆，定时常亲热吧。

        钩吻和红信石，这两种剧毒一同服用，再加上活血益气的药催发毒性。等到发觉的时候，毒物已入肺腑，必死无疑。”

        “你可真是狠毒，咳咳——”

        “皇上早该知道，最毒妇人心。可若是要与段婕妤比，臣妾甘拜下风，毕竟是她找上的臣妾，悉心教了臣妾这下毒之法。

        不愧是皇上瞧上的人，这么刁钻的法子，都能想得出来。”

        “你咳——，咳咳——”周洛境皱眉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血红的眼里满是凶光。

        “皇上这副样子，是要赐死臣妾吗？哼哈——”萧后苦笑一声，“来吧，臣妾早就不想活了。最好，你将我的皇后之位废了，我一日都不想再同你这种人做夫妻。

        实话告诉你，自从我嫁进宁王府，每一刻都在煎熬。若不是父亲威逼，我如何看得上你这人面兽心的病秧子。哼哈哈——”

        她笑了，不再用帕子掩面，不再用母仪天下约束自己的举止德行。

        “哈哈哈——”

        她仰面大笑，那般痛快，终于为太子报了仇，又似是终于挣脱了经年的羁绊。只是，笑着笑着，她的眼角静静淌下一行泪，呢喃道：

        “我从小便盼望着嫁给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能舞得一手好剑，能写得一手好诗，文武双全的少年英豪，方配得上我堂堂相府千金。”

        “来人，咳咳——”周洛境吃力地令道：“皇后言行无德，举止失常，咳咳，带下去，从此再不得踏出仁明殿半步咳——”

        两个内侍闻声进来，将萧后架了下去。

        高想在殿外静立良久，拿了一副针灸包走进来。

        周洛境此时的神情已静了下来，麻木地瘫坐在龙榻上，无力地喘着粗气。

        高想瞟了他一眼，径自选了一根银针在火上烘烤着，“臣妇与孙太医讨论了一下皇上的病情，拟定了药方，已经安排人去煎了。

        皇上明日要出征，舟车劳顿，得先施针封住几道经脉，防止毒性蔓延太快。”

        周洛境自顾自道：“朕方才与皇后说的话，王妃听到了？”

        高想颔首。

        周洛境深深吁了口气，“皇后她似乎很恨朕，可朕的本意……”

        是啊，他本意只是想报复那个心狠手辣的周洛坤而已。周洛坤残害手足，夺走了他最爱的女人，甚至还要设计杀害他，他难道不该报仇吗？

        可事实上，人心的恶念犹如堤上蚁穴，纵容再微小的恶念溃发，也会有决堤泄洪之险。洪流无涯，欲念无尽。

        高想执银针的手僵住了，默了许久，“皇上后悔了？丧尽天良的昏君也会有悔意？”

        “就知道你嘴里没句好话。”周洛境横了她一眼，沉默良久，“朕不后悔。”

        “趴下。”高想知会道，捻着银针走到龙榻边。

        周洛境配合地趴下，解掉了上衣。

        “哎呦我——”他吃痛地呼道，“玉面狐狸，你下手轻点，是不是个女人啊？”

        高想本是无意，听他这样说，也不恼，“不好意思，许久不碰针灸，手生了。”

        言罢，又故意下手重了些。

        周洛境咬牙隐忍，吐槽道：“咳咳，宸王可真倒霉，娶了你这么个不好招惹的咳——”

        “皇上咳成这样，还不消停，看来是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好招惹。”

        “你可真行，咳，行了，朕也没力气、说话咳咳——”周洛境皱眉闭上了眼，似是累睡着了。

        不多时，高想施完了针。

        “一会儿孙太医会进来服侍皇上用药。救王爷的事，刻不容缓。我这就要往前线去了。”

        “嗯？”周洛境迷迷糊糊听到了说话声，坐了起来，整理好中衣，“玉面狐狸，你这医术确实可以，朕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

        “那就好，皇上好好休息，明日随大军出征。到达云州界内，按兵不动，等待前线调令。今夜，我先与景澜君，带两百精兵直奔庆陵。”

        “嗯，辛苦你们了。打仗的事，朕比不得你们经验丰富。”周洛境召了内侍进来，“你拿着朕的令牌去，遇事多与公冶商量。朕乖乖当个吉祥物，鼓舞士气，需要的时候，你们就说。”

        高想颔首，顿了顿又道：“到了前线，我会休书给家师解吾，请他帮皇上看看。虽然机会渺茫，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比不得我这般好性子，皇上可愿伏低卖乖？”

        “什么？玉面狐狸你说自己性子好？”周洛境戏谑道，“你性子好不好朕不知道，脸皮倒是挺厚。”

        高想翻了个白眼，退了下去。果然，禽兽是不值得被怜悯的。

        周洛境笑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喊住了她，“王妃这般为宸王奔走，是为日后你们二人同登高处，鸾凤和鸣，还是为了手握权柄，替高家复仇？”

        高想听了这话，停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

        周洛境眼中幽暗，正声又问了一次，“你、很想为高家复仇吗？”

        她的背影明显凝滞，却迟迟没有回答，片刻后，那身影徐徐而去，消失在了福宁殿辉煌的灯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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