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胭脂泪（中）

高想组织府医准备了一些消毒药水，又熬了些预防疫病的汤药给大家服下。然后去了新房，安抚了一下还蒙在鼓里，傻等新郎官的周居婉。

        一顿忙活下来，夜色尽黑。

        高想在前厅找到的周洛城。

        他忙将高想拉到身边坐下，递了一碗汤药给她，“刚熬好的，你赶紧喝，方才离那孩子那么近，得好好预防一下。”

        高想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蜷着舌刚要喊苦，一颗沾着糖霜的蜜饯就被塞到了嘴里。

        她无意识地合上嘴，双唇略过他一闪而去的指尖。

        高想与周洛城肌肤相亲很多次了，却还是会被这些若有若无的撩拨触动。

        她垂首笑了笑，又正色望向他道：“你自己喝了没？”

        “喝过了。”

        高想问道：“你方才去审晏京府尹了？”

        “嗯。”周洛城答道，“他果然是知情，且一手操办了普觉庙的禁令。我已将此事一并上报到了给皇兄的折子里。”

        “这个王大人知情不报，反倒拘押百姓，是怕管辖地出了瘟疫，影响自己的官途？”

        “应当是的。前不久，皇兄才下了圣旨，要他来年开春进三省当职，若是在当府尹的最后一段时间，晏京城出了瘟疫，稍有不慎，他加官进爵的梦怕是要泡汤。”

        “所以，他便想将事情按下去，拖到开春之后，晏京城再有瘟疫，便是下一任府尹的事了。”高想见周洛城凝着眉头，“你还有什么发现？”

        “这王富山是个混官场的老油子，被拘在侯府还不安生。就刚才他趁我们不注意，也拟了一道折子进宫，将今日宴上发生的事说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孩子说的话，一句不落。偏偏他又将罪责一通拦在自己身上，半点不提此事是因皇兄要喝小伽山的鹿血而起。”

        那孩子的话？其他倒不要紧，只是那几句夸耀宸王的话。如今坊间，连黄口小儿都知道皇帝暴虐，宸王得民心，这种话传到皇上耳朵里，对周洛城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王富山此举，借小孩之口，黑了周洛城一把，这样周洛城的上疏就算再是实情，也会让皇上带着情绪。王富山凭此巧妙地为自己的困境解围。再加上他一番知错认罪，包揽罪责的行径，皇上更会对他网开一面。

        高想哂笑，“皇上的昏庸行径，坊间一直怨声载道，这人身为晏京府尹，不仅不上疏劝谏，反倒包庇皇上，当真是个溜须拍马，曲意逢迎的好手。”

        谈话间，皇上的圣旨已来了敬义侯府，众人纷纷跪下听旨。

        今日到场的宾客府上一律限制进出，十日后无疫病症状方可解禁；全城每日早晚各消毒一次；府衙向百姓派发防疫药材等。

        周洛城拟上去的条例，皇上照搬下来，表面上，半句未提宸王在坊间的名声大噪，还天花乱坠地将宸王夸了一通，说他今日应对及时，处理得当。

        最后顺水推舟，得出结论，宸王是前往普觉庙查看疫情的最佳人选。

        皇上会让周洛城去普觉庙，高想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这封圣旨最后还提到，宸王与王妃前往治灾辛苦奔波，难免顾不上周禅，他又在宫学读书，不若暂住仙霞宫由段婕妤照料，也可让宸王和王妃无后顾之忧。

        高想一直知道周洛坤想将周禅接进宫里教养，但几次三番都被周洛城拒绝了，这是要曲线救国吗？没法名正言顺地当儿子养，就时不时接进宫小住，等周禅住习惯了，习惯成自然？

        高想正欲想法子拒绝，周洛城却一反常态，爽快应了下来，旋即派人把在后院睡得正香的周禅从床上提溜下来，塞给了传旨内侍。

        一切办妥，内侍殷勤地对宜贵妃笑嘻嘻道：“娘娘今日受惊了，皇上特意派了软驾来接娘娘回宫。”

        秦芊芊却道：“本宫晚间与那孩子密切接触过，皇上与各位贵人娘娘都在宫里，以免过了病气，暂时不便回去，不如与宸王和王妃同去普觉庙治灾，也好彰显皇家恩德。”

        “这……”，内侍脸上露出些难办的神色。

        秦芊芊坚定道：“就这么定了，你将本宫的原话回禀给皇上交差就是。”

        “嗻。”内侍带着一行人离开。

        山寺佛台高筑，不闻往日的诵经祝祷，亦不见旺盛的缭绕香烟。

        高高的佛像金光普照，俾睨众生。佛台下，哀鸿遍地。

        大殿、走廊、院子皆是呜咽哀叹的难民，乌压压的一片。或是衣衫褴褛脏污不堪，或是忧惧恐怖不可终日，更多的是强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王富山为了把动静降到最低，将前往小伽山采办鹿血的一干人，以及与他们有过密切接触的三十多户人家，都拘在这座僻静的寺庙里。

        封锁庙门，禁止任何人进出，禁止他们求医问药。原先只有几人得病，如今半月过去了，寺庙里几乎无人幸免，连普觉庙的三净住持都奄奄一息。

        一行人一进寺庙，就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任是高想从小见惯了沙场上的血雨腥风，还是不免胆寒。

        闯入宴会的小孩是与他们一同回来的。她一进院子，就直奔向西走廊。

        那里垫着一方破旧的草席，草席上朝内卧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

        小孩儿兴冲冲地上去，摇了摇妇人，“阿娘，我回来了。”

        又凑到她耳边，生怕被别人听了去的样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小孩嘴角挂着点得意的笑，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两块桂花糕。

        那是她从侯府顺出来的，宜贵妃见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给她安排了饭食。

        虽然贵妃说会带食物给寺庙里的难民，可她还是想捎两块桂花糕给阿娘，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她想让阿娘也尝尝。

        只是，她摇了好几下，又推了推，阿娘仍是没动静，她不可置信地抚上阿娘的脸，触手冰凉。

        三净住持走了过去，凹陷的眼窝幽深得像两口黑井，拉住她的手，“小豆芽，你做得很好，不枉老衲偷偷将你放出去。只是，你娘她……”

        “不可能，不可能，阿娘你醒醒，你醒醒——”小豆芽不停地摇晃草席上的人，可得不到任何回应。

        “阿娘，你只是睡着了，是不是？我知道你只是睡着了。”小豆芽趴到草席上，抱着阿娘，不停地揉搓抚摸着她的身体，以为只要这身体暖了，阿娘就会醒过来。

        高想默默看着眼前的景象，叫她想起曾经也有个小女孩，这样倔强地不肯放下娘亲冰凉的手。

        一阵寒风席卷进院子，高想打了个冷噤，通体的寒意使她回过神来，忽觉手上一股温暖，是周洛城正握着她的手。

        她对上周洛城的眸子，压低声音道：“这孩子症状不重，可她娘不一样，这病会传染，得检查一下，将寺庙内的所有尸身尽快处理掉。”

        高想的声音不大，可还是被小豆芽听见了，她猛一下回头，乌黑的瞳孔睁得巨大，就这样生生瞪着高想。

        高想比谁都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可无力回天的事，与其拖泥带水，不如快刀斩乱麻。

        长痛不如短痛。

        高想回了她一个冷冷的眼神，这眼神中没有安慰，只有清醒。

        小豆芽乌黑的眼中霎时盈满泪，她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子而已。

        一旁的秦芊芊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小豆芽的肩头，柔声道：“别难过，你阿娘没有走，她在一个没有病痛、没有苦难的地方看着你呢。以后，她可能不会在你身边了，但她在你脑中，在你心里，有时还会在你的梦里，只要你需要她，她就会出现。”

        小豆芽望向眼前这个仙女般和善的姐姐，眼眶中蓄满的泪如雨下。

        高想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二人。

        周洛城与三净主持了解寺庙内的详细状况，处理掉了已遇难的病患，安排小厮清理打扫寺庙内所有的房间，早晚定期熏染草药。高想与大夫还有几个宫里来的御医一起给难民做周全的诊断。

        头三天是最累的，高想他们将所有的病患挨个诊治了一遍，根据他们年龄的不同，症状的轻重，分别施药，有几个人确实有了好转，可仍然会反复，并没有大愈的迹象。

        高想刚给一个上吐下泻的病人施完针，捂着膝盖坐到走廊的小板凳上。

        方才病人的情况危急，情急之下，高想便半跪在冰凉的地上施针。当时不觉得怎样，如今歇下来，膝盖又酸又麻。

        “开饭了——”，一声轻柔又好听的叫唤。

        除了几个病重得没法动弹的，大部分难民都从地铺上跃起，涌到粥棚前。

        秦芊芊一边给大家盛粥，一边细声轻语地叮嘱：“慢点，不着急，大家都有。”

        她带着几个丫头，井然有序地给大家分发饭食。

        “多喝点这个，野菊鸡汤最是清补解毒，我问了御医，特意给大家煲的。”

        “是啊，我们娘娘天没亮就起来择野菊了。”

        “多谢娘娘。”

        “娘娘真是仙女下凡，救苦救难。”

        “呜呜——，宜妃娘娘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

        ……

        宫里的娘娘特意来照看他们，这是何等的殊荣？难民们个个感天谢地，有几个甚至激动地抹起了眼泪。

        知许刚给客房里的几个重症病人喂好药，一出来就看到这幅光景。

        她走到小憩的高想跟前，没好气道：“没日没夜给人诊病的是王妃，她倒好，当个伙头兵，也能抢了将军的功劳。”

        高想累得不想做表情，淡淡道：“这些事总得有人来。她乐意做，我们也省得分心安排。”

        知许上下打量了高想一圈，“王妃从前的性子，不是最看不惯这种装模作样？”

        “至少，你看大家都吃得挺开心的。”

        谈话间，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闪，转到了高想跟前，双手仔细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沫青菜粥，“你喝粥。”

        高想瞄了一眼。

        她精明的狐狸眼透着凌厉，与生人不多言笑，和秦芊芊一比，十分不好亲近。

        小豆芽忙垂下头，避开这锋利的眼光，支吾道：“仙女姐姐叫我端给你的。”

        高想示意了知许一眼，将热粥碗接下。

        小豆芽停在原地半天，又道：“仙女姐姐还说，我认错了人，她不是宸王妃，你才是？”

        “嗯。”高想见她还不走，拿出了些平时哄周禅的耐心，“你叫小豆芽是吧？还有事？”

        小豆芽一双乌溜的眼珠子打量着眼前的宸王妃，“你与我在画本里看到的宸王妃有些不同。”

        “哦？那你在画本里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

        “宸王殿下绝世无双，他的王妃定是善良又温柔，可是你……”

        “胡言乱语，小孩子懂什么!”知许吼住了她。

        “我还没说完呢！”小豆芽似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昨日我都看见了，隔壁家的陈爷爷病情有了些好转，一想到自己在庙里被关了这么久，放心不下外出的儿子，想偷偷回去看看。你狠狠地训了他，还说他要是执意出庙门，到不了村口就会昏死在路上。你真是又凶狠，又恶毒。”

        “你这熊孩子，还没完没了了，是吧？”知许抬起手，佯装要打她。

        “可是——”小豆芽吓得躲到了走廊栏杆的另一侧，声音却反而更响亮，“可是我知道，你不是的，你是为陈爷爷好，他的身子根本撑不到村子，而且乱跑会传染给其他人。你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知许抬在空中的手滞住了，高想也有些愣，没想到小家伙会说这样一番话。

        高想带着防止疫病的面巾，遮住了微动的嘴角，她捋了捋小豆芽蓬乱的头发，“原先脏兮兮的没瞧出来，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你也很可爱。”小豆芽夸完人，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撒着脚丫子跑开了。

        刚跑到粥棚前，她又回头，弯着嘴角道：“从小我就爱跟阿爹学拳脚。不是所有女子都要德言容工，温柔娴静，我也可以和你一样号令千军，救死扶伤，对吗？玉面狐狸。”

        粥棚是临时找几块废木材搭的，棚顶有些漏缝，正午的阳光从缝中投下来，笼在小豆芽身上，还有她身旁的秦芊芊。

        灿烂的阳光从她们身后照到身前，一个笑着喝粥，一个忙着盛粥，再寻常不过的场景，却似是人都会发光一般。

        高想不由地扬起嘴角，端起一旁的肉沫青菜粥，喝了一口，暖意从胃里涌到心头。

        周洛城从内殿走出来，“先前云舒子寻的药方没带出来，我找御医拿了两贴膏药。”

        他挨着高想在旁边的小板凳坐下，搓热手给她按摩膝盖，“寺庙阴冷，这两天辛苦了，你这膝盖又难受了吧。”

        连轴转了好几天，两人都很累，不发一语。

        阳光下，周洛城静静给高想揉着膝盖，高想静静看着他给自己揉着膝盖。

        霍然，寺庙院墙外，马儿一阵急嘶，小厮递了一封疾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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