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夏都旧景(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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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槐花如雪垂落,熟杏挂满重枝,密密匝匝的树枝,向天空延伸着,搅碎光辉。池中莲花初绽,远来风送荷香。流波映空,燕飞蝉鸣,新岁已过半,又是一年仲夏时。
天气渐渐转热了,昭阳殿内四角都摆上了冰鉴,丝丝的寒气从镂空的小孔里蒸腾,雾蒸霞蔚。
瑞元四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先是十年不曾回京的宁远王入京,又是靖州的学子事变,最后竟至于发动了夺位之变,虽然事情未竟,也让老大人们心底捏了一把汗。
丞相苏蔺如用汗巾抹了把头上的汗,看着破晓天光下的宫城,儒雅的面容上稍显愁色。
苏容止着一袭绯色雉鸟郎官服,跟在父亲苏蔺如身后,向来笑意盈盈的嘴角向下弯折,一言不发。
这是陛下自昏迷以来后的第一次上朝,算来距上一次文武官员齐聚昭阳殿已有旬月之长。
苏蔺如瞥了自己儿子一眼,沉声道:“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今天你纵有千般不服,也要收了你那心思!老老实实地在朝堂上,一句话都不要多说。”
“与其在不可能的人身上蹉跎时光,不如早点去见你娘和我为你相看的姑娘。”
“爹!”苏容止忍不住出声,“您明知道我不可能置明珏于不顾的。”
“那你就滚回去!本官会亲自为你告假,户部郎官苏容止身体抱恙,无法入宫觐见。”苏蔺如嗤笑一声,袍袖一振,凌厉的目光在苏容止身上扫过。“苏家不是让你用来裹挟讨好他人的筹码。”
苏容止脸色难看,但在父亲凌厉的目光注视下,终于还是低下了头,咬牙道:“下官知道了。”
昭阳殿内,赵德尖细悠长的宣号声响起,众位臣工们终于见到了一月未见的季夏皇帝谢晖。
旬前宫卫疏忽之下的一箭穿透了谢晖左侧第三根肋骨下方,挨着许多紧要器官,在太医们夜以继日的疗养看顾之下,也不过伤势初愈。此刻的谢晖脸色仍显苍白,人也清减一些,不过一双黑眸盯着大臣的时候倒是比以往还要瘆人得慌。
这些日子积压的折子谢晖已经看了大半,上朝的时候也是捡了几件紧要的做了吩咐。
之前去到靖州钦差的右副都御史高文幼已经回转夏都,一干事宜皆已奏报中庭。诸事分明,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那胆大包天敢行刺御驾的徐家更是被夷灭三族,只是私通内外,将谢峥一行人放进来的宫城守卫白英元自尽于家中,倒是让人生疑。
君臣奏对,言语回转之间,已经将千百人的性命做了定夺。
前后用了一个多时辰,一番下来,谢晖也感到有些疲倦。
就在太监赵德琢磨着是不是要宣布“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时候,一直在朝臣中列一语不发的户部郎官苏容止出得列来,走到殿中,朝丹陛之上一拜,低头道:“臣户部苏容止有禀,敢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宁远王?”
他觉察到前方父亲苏蔺如的视线跨越半个朝堂,落在了他的身上,身形一颤,仍是没有抬头。
“大胆苏容止!那逆臣犯下滔天之罪,王爵自然被夺去,怎可称呼为王?”一个御史跳了出来,神色凛然:“且谋逆乃是一等一的死罪,我素听闻苏郎官与那逆臣交好,此刻出言,莫非是要求情?”
殿中的大佬们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地。嗯,就是不去看台上那位陛下。
那御史说前半句的时候,谢晖还看着他,表情没什么变化,说到后半句,目光就转到殿中的苏容止身上了。
他眼睛眯着,在苏容止身上来回打量,不咸不淡道:“苏郎官可有什么话说?”
苏容止心下一叹,撩起官袍下摆,跪在地上,又将顶上官帽取下,拿在手中,眼睛抬起,看向谢晖,道:“方御史也说,我素与宁远王交好。确实,我二人从年少起便是至交,虽未敬告壮缪候,却已情同金兰。”
顿了顿,他俯首一拜:“东周之时,杜伯被杀,左儒刎颈。时有春秋,羊左患难,伯桃舍命。臣不敢自比先贤,亦不能轻忽律法。惟有一身可舍,敢效先贤,愿与宁远王同刑。”
此言一出,昭阳殿满室皆寂。
壮缪侯乃是武圣关羽,那些喊着“同生共死”结拜的人就需要祭拜这位大神。左儒吻颈是劝谏周宣王不杀好友杜伯失败,回家吻颈而死。春秋时左伯桃羊角哀同去楚国,路逢大雪,左伯桃为成全友人性命,将衣物粮食悉数赠予,自死于树穴之中,其为“舍命之交”。
殿内沉默有了一会儿,见丹陛上谢晖神色没有变化,方御史心底舒了一口气,快走几步,到了苏容止面前,喝道:“苏大人,你可是将陛下比作那是非不分的周宣王?”
苏容止将官帽抱在胸前,看都不看他道:“在下没有说过。”
方御史话语一滞,若要强行说苏容止在影射陛下,那就有些莫须有了,虽然他觉得以当今这位陛下的脾性来看,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也是极有可能的。
再且他也不愿在皇帝是否肖似周宣王的事情上与苏容止争执,方才说这话,确实有些莽撞了。
他视线微微倾斜,觑了殿上一眼,接着说道:“左儒也曾说过‘友是君非,则当违君而顺友;君是友非,则当逆友耳顺君。’苏大人,你这难道不是在包庇逆臣,违顺君上吗?”
“在下也说过了,不敢自比先贤。是也好,错也罢,在下皆愿与宁远王同刑。”苏容止淡淡道。
“你!”方御史被他话语一噎,气得振袖而走,遇见一个不管不顾都要求死的人,他再巧舌如簧,又有什么用呢。
苏蔺如儒雅风流的脸上不见丝毫笑意,等到方御史回到阵列中,他才收回目光,收敛衣容出列,禀告道:“启禀陛下,户部郎官苏容止神态失常,出言有失。老臣认为其已不能胜任其职,请陛下罢去其职。”
苏容止虽然说是“只惟此身可舍”,但殿内众人都没把这话当真,别的不说,他爹苏蔺如就在这朝堂上站着呢,百官之首,世家之主,放在哪一个朝代都是被皇帝记在小本本上又不敢轻动的人物。
苏蔺如人过不惑,只有一双儿女,女儿入宫为后,儿子进朝为官,都是良才美玉。虽说苏蔺如治家严厉,但到底是亲生的儿子,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人没命的,还是为了皇帝自己的家事,做那刎颈舍命之交。
苏蔺如心底已经想好了,回去就把这逆子关在家中,直到皇帝处置违逆之人的诏令下来前,都休想再踏出房门一步了。
说完之后,苏蔺如就拱手等着皇帝的回话。
谢晖眯眼,目光在这父子二人之间逡回,忽地笑了:“丞相这说的什么话?朕看令公子条理清晰,句句不离先贤,哪有什么神态言语失常?”
“好了好了。”谢晖摆摆手,目光落在跪在昭阳殿中的苏容止身上,右手在龙椅漆金饰玉的扶手上轻轻敲击,面容似笑非笑,声音低幽莫测:“苏郎官是以为朕要处置宁远王吗?”
苏容止没有答话,谢晖又面向诸臣,道:“众卿也以为如此吗?”
大臣们面面相觑,摸不清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陛下您不处置谋逆的宁远王难道还要处置我们这些吃瓜的臣子吗?
谢晖笑了一声,停下了正在敲击龙椅的右手,道:“也是朕没有与众位大臣分说清楚。”
顿了下,目光扫向众臣,才缓缓言道:“宁远王谋逆一事,无稽之谈耳。”
苏容止猛地抬头看向皇帝,大臣们也惊疑不定,议论纷纷。
一时间,昭阳殿里的凝滞气氛都为之一缓。
“好了,赵德,你且将这玉章传给众位大臣们看一下。”谢晖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从龙袍袖囊中取出一方青白玉章,放到了赵德手中的漆纹金盘中,“这玉章乃是宁远王随身所带。”
苏蔺如作为丞相,百官之首,自然处在所有大臣之前,离丹陛距离最近,而赵德也最先将金盘奉到了他面前。
苏蔺如郑重其事地拿起,玉章清光辉辉,入手柔糯莹润。他翻过来看到刻印,神色顿时一凛。
大臣们翘着脖子瞧他,而苏蔺如则是将玉章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
少时,他将章印放回原处,抬起头来,看向一个个翘首以盼的大臣,声音掷地有声:“此为先文德皇帝私印,见印如面!”
先文德皇帝,便是当今皇帝谢晖生父,先皇谢瞑,谥号文德。
殿内哄然一片。
“怎么会?”
“先皇怎么将这东西赐下?”
“有了此物,难怪那些宫卫不敢阻拦。”
殿内的吵闹声还是在太监赵德的一声“肃静——”中被止住的。
大臣们这才小心翼翼地看向上方的皇帝。
话说回来,宁远王这是……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不对不对,话也不能这么说,但意思确实是那么个意思。
大臣们低着头,稍稍撩起眼皮瞧殿上那一位。
众所周知,先皇和皇子们感情淡薄,遑论和生母为宫婢的今上了,只有在将其立为太子的最后几年,才勉强算得上尽心尽力地教导。
先皇私印在大臣之中轮转一圈,又回到了谢晖的袖中。他收起玉章,扫视群臣:“宁远王进宫,乃是忧心朕的龙体。虽持先皇印章,却不曾持势妄为。”
“嵘王谢峥先借居近侍侧之利,窃据先皇印章,后又假宫卫白英元守门之便,率领私兵逼宫。谋逆一事,凿凿有据,无可辩驳。”
“宁远王确有不察之过,”说到此处,谢晖眼眸微垂,声音平淡不见喜怒:“但谋逆一事,确实子虚乌有,群臣不得再议此事。”
话罢,他从龙椅上站起,幽幽目光再在殿下的苏容止身上看有一眼,极轻地“嗤”了一声,甩袖而去。
赵德先是宣布了退朝,又急匆匆地追赶步伐疾快的皇帝去了。
留下大臣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虽然陛下嘴上是这么说,可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咱现在这位皇帝,什么时候是这般通情达理的人了?
丞相苏蔺如脸色阴沉,在皇帝离开后率先从殿中走出,到了苏容止身边时顿了一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不滚起来!”
苏容止站起,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神色淡淡。
他今日确实是以此身和苏家逼迫了父亲,让苏蔺如难堪。
但他从未后悔。
少年时他轻骄肆意,慕艾谢寐生却不敢吐露心意。春柳青,冬柳黄,十年光景倏忽而过,心上人愈发挺拔俊逸,他也不愿再失去。
他抬步出了殿门,举目望去,天光洒落朱墙赤赤,琉璃玉瓦光耀夺目,一片煌煌。
阳光正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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