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过分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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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皇上一下早朝便来永乐宫里陪我,我正纡尊降贵待在歆儿房里,一来是对她多加关怀,二来是问她我昨日晕过去之后发生的事。
歆儿与我说了沈侍卫当时的表现,我心想他也算是个正人君子,此番若是牵累了他,我便私下赠礼以表谢意,也算是对他有所补偿。
皇上已下令严查此事,要求他在三天之内给予答复,那群发疯的黑鸽子从何而来,何故飞上殿檐,檐上青瓦又为何如此松动,究竟是谁在暗中搞鬼,胆敢意图谋害皇后及其腹中胎儿。
我暗自忖度,我一向待人亲和,几乎不曾为难过什么人,后宫之中最见不得我好,巴望着我早日下到阴曹地府去见阎王爷的,唯有冷宫那位。
可她早已无权无势,还有此等能耐精心谋划加害于我吗?
我正值思绪纷乱之际,外头传来一声通报,我刚一转身,便见到了皇上。
皇上亲自踏足此间,歆儿吓得几乎要从床上滚下来,我迎上前施礼,“参见皇上。”
我还没蹲下去,他便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把我给提了起来,“不必多礼。”
虽然他并未触及我胳膊上的伤,可因稍有牵扯而使我微不可查地吸了口气,皇上一向眼明心亮,我这点近在咫尺的动静,自然逃不过他双眼。
皇上沉声道,“皇后伤势未愈,不在寝殿内好好休养,乱跑什么?”
歆儿已穿着常服跪在了地上,“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是为奴婢来此糟粕之地,罪在奴婢,还请皇上不要归咎于娘娘。”
皇上看了看她,又看向我,“看来在皇后与皇后的贴身侍婢心里,朕都是洪水猛兽,不问缘由便肆意降罪,可怕得很哪。”
方才他不是还隐隐有动怒的迹象么,这会儿又这样说了,他自己不觉得一点信服力都没有么?
我讪笑道,“怎么会,皇上仁爱厚德,臣妾等虽敬畏天颜,但皇上一定不是洪水猛兽,而是万民景仰的好皇上。”
皇上皮笑肉不笑道,“皇后此言听来尚觉有理,可回味之下,却好像空无实物,说与没说无甚差别。”
我尴尬地咳嗽一声,转头对歆儿道,“你还跪着做什么,皇上的意思还听不明白吗,快起来回被窝里待着,别身上的伤还没好,回头又感染了风寒。”
歆儿惶惶不安道,“是,娘娘。”可她只敢在旁杵着,不敢钻回被窝里。
我心知皇上在这儿,她必定不得安生,遂挽住皇上的右手,甜津津地笑望向他,“皇上,陪臣妾回去吧。”
皇上道,“你不在此陪着歆儿了?”
我笑道,“那是皇上不在的时候,可眼下皇上不是就站在臣妾身边吗,还是皇上陪着臣妾的好。”
皇上这才略感满意地牵着我的手,带我缓步回到皇后寝殿。
我与皇上刚在软榻上坐下,妍儿便端着碗安胎药走来,“娘娘,该喝药了。”
我两眼发直地瞅着她和她手上的白瓷碗,心道她这来得也太是时候了,皇上在旁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妍儿微微低着头把瓷碗递给我。
我二话不说接过就仰脸灌下,因灌得太猛而呛了一下,加上胃里翻腾,我顿时苦着脸瘫在茶几上,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妍儿见状,小声道,“娘娘,要不奴婢给娘娘盛碗甜汤来?”
我把空碗递回给她,“不用了,拿一碟酸枣糕来吧。”
妍儿应了声是,很快便把一只银碟放在我面前,“娘娘请用。”
我稍稍直起身子,看着碟子里玲珑剔透的点心,本是很有食欲的,可胃里实在很不舒服,我连伸手去取的力气都没有。
皇上道,“为何所有的药到了皇后手中,就似乎变得异常的苦?”
我道,“因为这就是事实啊,臣妾自小就极其讨厌喝药,宁可病到起不了身,臣妾也是不肯沾一滴苦药的。便是强行灌下去,也会自发地吐出来。”
皇上道,“那皇后幼时生病,是如何痊愈的?”
我道,“养着养着就好了。”
皇上顿了顿,又问道,“何为养着养着就好了?”
我道,“因为人本身就是有一定恢复能力的,况且臣妾尚在闺阁中时,常常四处游逛,喜动不喜静,故而底子一向很好。偶尔患些小病小痛的,也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卧床几日喝点热粥热汤什么的发发汗,自然不药而愈。”
皇上道,“可是朕怎么记得有一年秋末,皇后曾私下里给朕一大包名贵药材,说是看朕近两日脸色不好,又有几声咳嗽,叮嘱朕一定要按时服药,不可轻怠。”
我心里一惊,“皇上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记挂在心里?”
皇上眼眸深邃,盯了我一眼,“难道皇后都忘了?”
我忙摇头道,“怎会,臣妾与皇上之间的所有,臣妾都牢记在心,不敢或忘。”
皇上似是笑了一声,“是么?”
我道,“当然,只是臣妾年少时无知不懂事,那些药材…”
皇上平和地看了看我,“都是过去多年之事了,就算皇后曾经对朕有过不轨之心,朕也不会到如今再来追究。”
我心中惴惴,想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不轨之心,只是那年秋冬之际格外得冷,我听娘亲说表姨娘家的小女儿竟因一场风寒发热,高烧一夜退不下去便病故了。可我记得前些日子还和娘亲到表姨娘家看望过那个标致可人的小妹妹,怎么就突然再也见不到了?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世事无常,生命脆弱,心里自是有说不出的难过与感伤。加上娘亲的身子也一年不如一年,我看着娘亲日渐憔悴的脸,心里的不安与焦灼越渐深刻。而当我到了学堂,竟看到一向交好的三皇子殿下也面有病容,我便深切地害怕起来。
他每咳嗽一声,我的心便为之一颤,我担心他熬不过那个冬天。于是我把家里的药材挑挑拣拣,翌日背了一大包就学,再趁放学人散之时塞给他。
我知道他在宫里无人关心,身边的太监嬷嬷都苛待于他,若是连我也置之不顾,他万一有个什么不妥,要我往后如何心安?于是我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若有不适,必须第一时间给宁国公府递个信儿,我一定会尽快赶来帮他。
但事后证明,是我想多了。
我精挑细选的那些名贵药材尽数被他送给了太医院,什么千年山参、百年灵芝之类的,他根本都用不上。不过好在太医院为答谢他的无私奉献,特地给他开了一剂主治咳嗽,副驱风寒的药。
说来也巧,当年给皇上开方子的御医正是如今给我安胎养身诊脉的太医院院使,全双福。听说他人如其名,不仅儿女双全,还一家和睦,父慈子孝。原本因他是个实心人,不懂得阿谀奉承、左右逢源,在太医院苦熬多年仍籍籍无名,是个只能给不受宠的妃子看病诊治的七品御医,但他那时看三皇子殿下自个儿没法煎药,身边人又不肯帮他,便把他留在太医院,亲自给他煎了药,看着他服下之后,才放心地让他离开。后来三皇子登基成了皇上,回回召太医都要点他的名,他自然官运亨通,一年之内连升三级,成了仅次于太医院提点的太医院正院使。
想来再过两年,那位已过花甲之年的太医院提点卸任归乡,空出来的职位便将由他顶上。
所以说人还是要多行善事,所谓好心有好报,总有它的道理。
可我此时总不能说,我当年是怕皇上跟那个表姨娘家的小女儿一样骤然病逝才送药材给他的吧,这种带有诅咒性的言辞若在皇宫大内里出现,诅咒的对象还是当今圣上,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说啊。
我只得另寻了个由头道,“那些药材皆是臣妾家中为给臣妾母亲治病而寻得,臣妾也不知管用不管用,又恰逢皇上那几日偶感不适,臣妾便想着送给皇上,让皇上试试…”
皇上轻笑道,“果然如此。”
我耷拉着脑袋,有种有苦说不出的感觉。
皇上依然平和地望着我道,“朕说了,过去之事,朕既往不咎,皇后不必忧思多虑。”
我蔫蔫道,“皇上宽怀大度,臣妾不胜感激。”
皇上神色凝了一凝,转过话题道,“皇后今日服药倒是爽快,是因为有朕在的缘故么?”
我心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但明面上,我还是稍稍敛容道,“有皇上亲自监督,那药再苦,臣妾也甘之如饴。何况那是安胎药,为了腹中之子,臣妾每日都会坚持服用的。”
皇上对我的认知与觉悟表示满意,又问我左臂上的伤伤势如何了,换药没有,还痛不痛。
我道,“皇上忘了,臣妾才说过的,臣妾幼时爱玩闹,诸如此类的皮外伤都是家常便饭了,这点伤痛于臣妾而言不算什么的。大概两三天换一次药就好,过不多久结了痂再待其脱落,就全然没事了。”
皇上没好气道,“凡事不可大意,难道皇后非得要等到事情发展到无法转圜的地步,才懂得收敛身心,韫椟藏珠的道理吗?”
我挺直腰板道,“可皇上不能保护好臣妾吗?”
皇上顿住了,我接着道,“皇上若是担心臣妾,大可以为臣妾肃清宫闱,不叫包藏祸心之人苟全于宫中,使臣妾能随心所至,随性而往,而非一再劝阻臣妾,限制臣妾的出行。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是有人存心要加害臣妾与臣妾腹中之子,便是臣妾整日里躲在永乐宫中,闭门不出、谢绝来访,臣妾也未必能免受其害,保证自己与腹中孩儿安全无虞。”
我这番话发自肺腑,说得理直气壮,皇上一时间无言可辩,俊颜上那双凤目好似失却神采。
皇上怔了半晌方道,“想来朕便是如皇后心中所想一般无能,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周,明知她活泼好动,不喜束缚,却还要克制她的心性。”
这下轮到我懵然无语了,我是这个意思么?我怎么敢这么想啊,再说皇上在我心里一直都能耐得很,再没有比皇上更有能耐的了,不声不响地当了皇帝,立后纳妃,掌握天下人的生死,并且说要给我一个孩子便给了。
这“无能”二字,压根儿与皇上沾不上边。
可我还没来得及解释,皇上便说要回恪勤殿去批折子,我向他提议用过午膳再去,可他推辞不肯,我就只好恭送他离开了。
想来皇上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所谓人心叵测,防不胜防,他又怎能世事洞穿,揭开每一个人的真面目呢?
我那些话,委实是过分地苛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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