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阴沉的早上

　　那些躲在暗影里的曾经射伤过她的箭簇还会不停的倒戈而来，让她的伤口在夜幕下清晰起来。

                  实际上不只是夜晚记忆深处的事情会找到孤独的幼琳，无论在街角，还是在银行大厅闲下来的时候，只要手头上没什么事的时候，大脑里总会不经意回放一些事情，十年了，依旧历历在目。

                  她曾和闵昊说起这件事，大致意思是怀疑自己严重抑郁，该不该看个心理医生。

                  “哈哈哈，你还用看心理医生，你就能治愈自己的，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开解自己的女人了哈”

                  “呃呃，真的没事，你不要过于焦虑了，经历了那么多事了，这一点把控能力我相信你没问题的”

                  那天闵昊从调侃的语气瞬间转换成小心翼翼的安慰，她望着手机屏上的字块还是感受到了一丝理解和鼓励。

                  是的，这种鼓励让她觉得世上还是有人看到她坚强的一面的，还是觉得她是值得肯定的，包括她这些年的生活状态，一直很上进，并没有因此颓废消沉。

                  幼琳并不是喜欢吸收鸡汤的人，但还是很欣慰有人对她给予的肯定。

                  天知道，人为什么要另外的一个人认同呢，不管怎样，有人认同你，你就觉得这世上还有人和你站在一起，还有人在关注着你的情绪和想法，这大概就是每个人的潜在的弱点吧，越是孤独的时候，越需要有人站在你的背后，哪怕是几句贴心的话语，哪怕是微信对话框里有个表情回应也好，有些时候，女人就这样一无所求，简单的可以。

                  “嗨，你怎么没动静，最近很忙吗？”

                  “茶庄那边木工活完成了吧？”

                  早上一睁开眼，幼琳想起曾经闵昊安慰过她的话，她想着也该问问这个大男人，关心关心人家。

                  几次点开手机屏，还是没有回音。她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了，毕竟他和她只是这样的后来认识的朋友，说知心也没毛病，说没啥关系呢也合情合理。

                  网络信息年代，好像所有的感情也是程式化了，老友辛慧曾说过，现在的人啊，都是面热心冷了。

                  幼琳走近窗口望向楼下，尽管这么早的早上，楼下教堂的周围，一群人围着几个踢毽球的年轻人看着他们你来我往，毽球上下翻飞，旁边还摆着个播放机，播放着抖音流行曲。

                  住在十楼，听着铿锵有力的音乐反而更清晰，突然那个一身红色运动衣的老人出现了，也加入踢毽球的队伍里。

                  这位老人幼琳是记在骨子里的，尽管过去了很多年，她总是记得他。

                  也是奇怪，这老人就爱穿红色运动衣，这种款式实际上很老套了，也不知道哪里还能买得到。反正每次见到他都是这样的装束，或新一点的或旧了一些的，但是样式没有什么大变化。

                  她现在是这个老人的邻居，搬到开发区居住之后她偶然发现这个老人就住在对面的小区里，在楼下也会经常碰见，她认识他，但是他并不记得她的。

                  怎么会这样呢，大早上的也阴魂不散呢，尤其看到这个老人又让她眼前浮现出一件往事。

                  那时女儿茜茜还在上幼儿园，听从公公的意见，孩子的幼儿园选在离婆婆家很近的“童心小世界”，那天幼琳牵着女儿的手，很快就要到幼儿园门口了。

                  老远的她看见婆婆手里提着早点向这边走过来，好像并没看见她和孩子。

                  幼琳弯下身提醒女儿“茜茜，看看那边，快过去叫奶奶”

                  她自己也笑嘻嘻的迎上去喊着“妈，还没吃早饭哎？”

                  婆婆扭过脸瞥了一眼，没吭声。

                  因为前一晚的不欢而散，似乎还在堵着气，面无喜色，冷冷的像是一堵厚厚的墙壁，幼琳尴尬地扯扯孩子的袖子又一次提醒女儿“快叫奶奶”。

                  女儿声音微小的叫了一声“奶奶”

                  也是奇怪，在任何人面前都很活跃的茜茜，唯独在奶奶面前，总是不敢抬起头说话，叫了一声奶奶之后又怯怯的往幼琳身后躲闪。

                  “哎呀呀，你可真是的，认错人了吧，我可不是你的妈，也不是她的什么奶奶，快给我滚远一点吧，我可当不起你的妈，你多高贵了，我惹不起你们呢”

                  “这让孩子贴上来喊奶奶，又打着什么主意呢，我没钱给你们的，从你们结婚到现在，我可没少给你们贴钱，我贴不起的，别再往我这凑近乎啦啊，我算看得明明白白的了，哈哈哈，你会说话，你会来事，我可搭不起你们的了”

                  婆婆一连串的编演，声音又大又刺耳，很快早上买早点的，晨练的，早市买菜回来的，各种路过的人群循着声音凑过来看热闹。

                  一时间路口车辆也被阻碍停下来，此时的幼琳面对这样的场面，一时手足无措，真的是傻愣愣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茜茜把小手塞进她的掌心里，把小脸也深深的埋进她的手臂之间。

                  幼琳那些年就这样，她真的不知道又是做了什么不吉利的梦了，让她一大早就捅了个马蜂窝。

                  但是，她还是在众人面前，向婆婆低着头，无辜地喊着“妈，妈，您心脏不好，不要生气啊，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您消消气快回去吧，我送茜茜去幼儿园，然后上班去，您也赶紧回去歇一歇”

                  “啊，你知道错就行了吗，你让大家伙说说哪有你这样的，不让孩子认我这个奶奶啊，我白帮着你们把孩子带这么大了，还有良心吗，你说说，你说说！”

                  幼琳在那一刻简直是百口莫辩，她听到人群里也开始议论纷纷了。

                  “现在年轻人就这样，都不懂事的”

                  “是的呗，有谁能搭老人的情呢”

                  “都这样，我家儿媳妇更是不懂事，从来不到家里来的，更别说让我们见见孩子啦”

                  幼琳有些受不住这些劈头盖脸的曲解和指责了，眼泪在眼圈打着转转，茜茜死死的抓着她的手，娘俩被人群围住不知道怎么脱身了。

                  红色运动衣的大爷就是那个早上，在幼琳最无助的时候，他拨开人群走近她们母女俩，用双手护着娘俩，示意围拢的人群让一让，他低声说“孩子，走吧，我看明白了，这不是你的事情，快送完孩子上班去吧”，他把她母女俩几乎是硬生生拽出了层层围住的人群，那一刻，幼琳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她领着女儿，一遍又一遍说着“谢谢您，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那个早上是阴霾的，在她的一生当中留下了怎么也挥不去的阴影，那天早上的太阳比以往要低沉，也失去了它原来该有的光芒和亮度。

                  幼琳跟闵昊学这件事的时候，闵昊还打趣她说“求2006年一个晴朗的早晨，余幼琳同学的心里阴影面积多少呢，哈哈哈”，她知道闵昊并不是嘲笑她，只是想让她心里阳光一点，不要再因为这件事让自己受困扰而不开心。

                  可是时间只会冲淡一些事情，却真的无法让一切归零。

                  这件事，李宪平并不知道，她当时不想跟他讲，他们共同经历的已经不少了，她不想让自己的丈夫感觉好像她自己也在添油加醋似的，那时候，能咽下的她自己都咽下了，回到家里还要装作没发生任何事情，还好，孩子在幼儿园一整天，和小朋友做着游戏也就不记得了。

                  其实，这只是幼琳一厢情愿的想法，过了好多年之后有一天女儿还不经意说过一句话“她不说不是我奶奶嘛”，所以孩子怎么会没有记忆，怎么会不受伤害呢。

                  那一年那个早上，应该是余幼琳有生以来被人群围堵极伤自尊的惨痛记忆，内心是留了一道深深疤痕的，时不时的会不小心碰触到结好痂的边缘，每一次都会流血，无论多少年过去，那些血无论流出多少都是鲜红的，也都会如当初一样的刺疼的，这是她多年之后体会到的，那些伤痕不容触碰，无法痊愈。

                  当所有围观的人在她身后七嘴八舌的时候，她还听到她的婆婆大声数落她的不是呢，那些声音混杂着，叫嚣着把一个那么美好的早晨活生生染成了暗黄色画面，那些几近斑驳的她并不想提起，但还是会在某个适当的时段不经意的回放着，不止一次地回放给她，在她的脑海里会伸出不断生长蔓延的爪牙，每一次都能轻易灭掉她的希望和欢愉，然后让一切变冷变陌生，没有生息没有了热情，并且让她无论在任何季节都会不自觉地瑟瑟发抖。

                  还好，今天她往下望着红衣老人时，看他轻盈转身接踢毽球，依旧很有活力的样子，她笑了，那样有活力多好啊。

                  想想自己这些年，几乎用尽一生低头做人，想要避开所有冲突，她真希望自己也阳光起来，向所有的不愉快喊停，向所有阳光美好的事物招手迎上去。

                  这个早晨她笑了，然后打开手机，在微信签名写上这样几个字：从今天起，让太阳成为太阳，让光成为光，如果美好的不过来，那我就走过去哈。

                  她一边惊讶于自己的阳光心态，一边又跟自己对话说，不去想那么多好吗，余幼琳，你还有完没完呢，说好不纠结于过往，你说到要做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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