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疼痛感自下腹席卷而来时，慕琴死死攥着身下的白色床单，紧咬牙关，认为自己忍一忍就可以过去了。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小腹内像是有一双顽劣不堪的手，不断重复着撕扯、挤压的动作，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糅杂在一处了。

        忍耐到达了极点，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吸气的瞬间，口鼻猛地灌进了一大口掺着消毒剂味道的空气，呛得人更清醒了。

        慕琴是来医院做药流的，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该、也不会留下来。

        住院这些天，都是好友梁梓芯在照顾她，包括现在，她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是梁梓芯在旁边抱着她，用手心上下抚摸她的后背，以此来缓解她的疼痛。

        她将这一切视作两年来所有执念的报应，是她一意孤行，不顾一切地追求黎唐，才会造成现在这个不可收拾的局面。

        哥哥的事业断送了，阿淮的人生毁了，梁梓芯的感情也牺牲了，还有她坚持已久的梦想，也一并付诸东流了。

        如果上天能给她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她一定、一定会离黎唐远远的。

        汹涌的疼痛逐渐褪去，浑身上下就像大雨过后的泥土地，又湿又黏。慕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她，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身体基本恢复后，慕琴给黎唐发了消息，终于提了离婚：『明天下午三点，民政局门口。』

        那边回得很快，却自欺欺人地略过了这个话题：『你在哪？』

        慕琴没告诉他，甩过去两张照片，一张是检查怀孕的b超单，另一张是药流缴费单。

        过了很久，直到她整理好了明天要递交的材料，手机的震动才姗姗来迟。

        黎唐回了个“好”，同意了离婚。

        应该是照片的冲击力太大，他甚至不曾关心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慕琴随手往上划拉着聊天记录，自嘲地笑了，不是忘了关心，而是从来没有。

        他本就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为了照顾慕琴，梁梓芯的咖啡店停业了好几天，办离婚手续这天，慕琴没让她继续陪着，一个人打车去了民政局。

        今天的穗城天气格外好，天空悠远湛蓝，仅存的一丝半缕的云，也渐渐被风吹得更稀薄了。和煦的阳光隔着车窗扑在脸上，暖的恰到好处。

        等红灯时，司机师傅瞄了眼后视镜里的慕琴，v领宽袖碎花小洋裙，精致的脸上化着艳丽的妆容，心情看着不错，腿上放着一个透明文件袋，户口本和身份证都清晰可见。

        他操着一口本地方言，随口问道：“靓女今日结婚咩？”

        “唔系，”慕琴把腿上的文件袋翻了个面，露出一本喜庆的结婚证，“系离婚。”

        司机讪讪地道了声“唔好意思”，逼仄的车厢至此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车窗的反光隐约映出慕琴鲜艳的妆容，她出神地想着，芯芯做新娘跟妆会不会比开咖啡店赚钱，毕竟她这张憔悴无光的脸硬是被梁梓芯化出了满面红光的感觉。

        一路过来的红绿灯基本上都是红灯，下高架后的最后一个红绿灯也不例外。慕琴看了眼时间，就快到三点了，红灯的倒计时慢悠悠地跳着，越看越叫人心急。

        忽然，车开始毫无预兆地向前移动，慕琴以为师傅要闯红灯，想要提醒，但话还未说出口，一股更强的力又从后面顶了上来。

        她一头撞上了前排座椅，强烈的撞击让她两眼一黑，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

        “这位女士？这位女士？”轻柔甜美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登机时间到了，您醒醒……”

        慕琴头疼欲裂，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张挂着官方笑意的脸。

        “这是哪儿啊？”她缓缓从舒适的皮质躺椅上坐起，对周围的一切都懵懵的。

        宽敞明亮的环境，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不远处的台子上放置着酒水饮料和各式水果吃食，隐约还能听见登机广播播报和飞机从头顶飞过的轰鸣声。

        航站楼的休息室？她怎么会在这？

        她记得自己出了车祸，应该被送进医院才对。

        此刻手里正抓着什么，慕琴低头一看，是自己的证件和一张登机牌。登机牌上的信息她扫了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日期和起止地点上。

        2017年7月10号，从港城飞穗城。

        这不是两年前乘坐的那趟航班吗？难道是在出租车上撞晕做梦了？

        身边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女士，这里是港城国际机场，您所乘坐的航班登机时间到了，请您带好随身物品跟我们工作人员前往登机口登机。”

        工作人员的声音过于真实，她又掐了一把大腿，强烈的痛感立即放大了心中离谱的猜想——她真的回到了两年前。

        是药流时的悔意被听见了？还是为了弥补她离婚路上车祸的倒霉？上天竟然真的发了善心，给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现在的时间点正好卡在见到黎唐之前，如果她跟着工作人员走过廊桥，登上飞机，黎唐就会坐在她身边，然后旁若无人地处理他的工作。

        想到他那冷若冰霜，情感淡漠的样子，慕琴拿出登机牌交给工作人员，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现在身体不舒服，可以给我改签下一班飞穗城的航班吗？我想坐在这再缓一缓。”

        她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工作人员贴心询问是否要找航站楼的医生，被婉拒后便接过登机牌去办理改签了。

        慕琴重新靠回躺椅，头顶的小圆灯投下暖黄的光束，无处遁形的浮尘在光束中飘飞，重生前的记忆也纷至沓来。

        2017年是她硕士毕业那年，为了港城的画展她提前三天从伦敦飞来港城，在回家的这趟航班上，她对黎唐一见钟情。

        也许说是见色起意更妥帖，黎唐肤色冷白，五官俊秀，高挺的鼻梁上日常架着一副细丝金属框眼镜，他西装革履，发型打理得当，彼时正坐在座位上专注地看着平板，薄唇抿得平直，就像一幅展出在画展上令人不得不为之驻足的惊艳之作。

        斯文禁欲，成熟稳重，这完全就是慕琴的取向狙击。

        她慢慢走近，眼眸中精光闪烁，脑袋里全是攻略之后男人衣衫不整，眼染情欲的情景，随后迤迤然地在男人旁边的座位落座。

        可这男人的攻略难度极大，浑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漠疏离，短短一个小时的航程里，慕琴几次投其所好的搭讪无一例外，全部被忽略了。

        她自认长相身材俱佳，日常回头率不在话下，国外上学时的追求者更是不少，怎么会有人连个正眼都不给呢？

        被忽略的挫败感彻底激发了她的征服欲，下飞机前，她甚至想好要一路跟着男人，拍下接他的车，再用车牌号在穗城捞人。

        但这个下下策最终并没有用上，她低估了自己和黎唐的缘分，没想到她的亲哥慕扬来接机时，在看到黎唐后会一派熟稔的样子。

        那时慕琴才知道，这两人是大学的同学，后来慕扬还倚靠着这层关系把她安排进了黎唐所在的公司。

        现在只要她在回家以后拒绝去黎唐的公司，那么他们之间的缘分就可以彻底断掉了。

        “慕小姐，这是新的登机牌，最近一班飞穗城的航班将在一小时后登机。您的托运行李我们已经帮您从飞机上取下来了，请问您还有其他需要吗？”

        工作人员打断了慕琴的思绪，将手里的其中一张登机牌交给了她，又把托盘中的柠檬水和零食放在了旁边的小圆桌上。

        “麻烦你们了。”接过新的登机牌，慕琴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她悠哉地翘起了二郎腿，登机牌被拿在手里翻来折去，心中认真盘算着回家要怎样合情合理地拒绝去ty集团的理想工作。

        工作人员在她身后不远处将刚才的话术重复了一遍：“黎先生，这是新的登机牌。您的托运行李我们已经帮您从飞机上取下来了，请问您还有其他需要吗？”

        “不用，谢谢。”

        熟悉的声音宛若清晨古寺的大钟，“咣”的一声，将慕琴的头脑震得格外清明。

        她转头一看，黎唐正坐在不远处的黑色皮革沙发上，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了一张登机牌。

        许是她动作太大，黎唐的注意力被吸引了，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目光在空中交汇的瞬间，慕琴身形一僵，生硬地转回头，拿起桌上的柠檬水闷下一口压压惊。

        大白天见鬼了！

        怎么会在这看见黎唐？

        慕琴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原来的那趟航班都飞上天了，为什么这个人会在地上？

        休息室里铺设了厚厚一层地毯，人走动的脚步声近乎于无，但她听见了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由远而近。

        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头顶的光源，逆着光她看不清来人的脸，但仅凭那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玉龙茶香，她知道，来的是黎唐。

        “请问旁边有人吗？”连主动问询的声音都是凉薄如水的。

        慕琴讶异于他的主动接近，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将整个休息室环顾一周，不客气地反问：“就我旁边的位置舒服？”

        她多少是带着点上一世的恩怨的，黎唐被呛得愣了一下，随后拿起手里的平板：“这边的网速比较快。”

        “……哦，”慕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位置又不是我买的，你要坐就坐咯。”

        黎唐在旁边坐下后，她便想要起身换座位，可转念一想，这个时候的黎唐对她来说就是个陌生人，跟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好置气的？

        她取下别在衣领上的墨镜戴上，将躺椅调整到最舒适的幅度，安逸地闭目养神，权当旁边的人不存在。

        可她高看了自己的心态，闭了眼她还是格外在意旁边人的一举一动，就在她烦躁地调整睡姿时，耳边传来了黎唐的声音。

        “慕小姐是来港城旅游的？”

        闻言，她倦意全无，惊得坐起：“你怎么知道我姓慕？”

        黎唐示意被她放在桌上的登机牌。

        慕琴藏在墨镜下的眼睛恨不得要把面前这个反常的人看穿，黎唐主动搭讪这么罕见的事都能被她碰上，真是稀奇。

        换作以前的她，肯定做梦都能乐醒，但是现在不会了。

        她晃了晃翘起的腿，用右手食指把眼镜往下推，露出两只泛着冷意的眼睛，语气幽然：“我是来港城给前夫扫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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