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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死更让人害怕的,是遗忘


  
像是没有了心一般,头脑里,也已经空落落的。
醒来时,手里只握着几个字,堂堂的黑帝,是我的父亲。于是,这恢弘的高阳殿成为我的家。黑帝亲自将我带回房间,悉心照料,似乎一切,都那般和煦美好。人人敬仰,事事顺利,我似乎已经什么都不缺,每天,欢笑宴饮好不快活。可是只有在这样孤身一人的夜里,我会忽然感到一阵凄凉,孤独的辗转反侧。嘴边,像是无意识一般的念着一句,最后,结了一次尘缘。
是谁,结了什么尘缘,是否已经了了。这些,都已经全然不知。
世上最让人心碎让人害怕的事情,不是死亡,不是灰飞烟灭,而是遗忘和被遗忘。只要不被忘记,即便死了,也会在某个人心里长长久久,可一旦被忘记了,那便是连活着都毫无意义的事了。
总觉的,这天地之间,还有一个如我般渺小的人,在等待着我。可那人是谁,在哪里,却是连只言片语都回忆不起了。
黑帝说,我大约是误食了什么,才会遗忘。可对于我的过去,他除了说一切如今以外,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肯多说,仿佛那些都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一般。我从不敢深究,心底里却仍旧在默默怀疑,那份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令人捉摸不透,只有我自己能够体会。
今夜是初雪,苍白的雪花落了一地。天界,原本一片死寂,从没有雨雪风霜,这些飘零的素色,不过是神仙们玩乐的东西,为了让这永恒不变的天界有些虚伪的变化的文玩。只是,天界的冬雪,比人间的更让人寒冷。
“别总站在窗口,夜里凉。”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心绪。我转过头,垂眸安静的说:“父亲。”
他微微笑了笑,扳住我的肩膀,说:“今天是人间的初雪,夜已深了,不要再看了。”
“夜已深了,父亲怎么来了。”我顺从的离开窗口,低垂着眸子看着地面。他如今日日来探望,看似关怀,我却总觉得如同软禁了一般,迈不出这楼阁高高,跨不过这人海茫茫。其实,他大可不必。在这空旷的高阳殿也好,在外面色彩斑斓的世界也好,我都已经找不到方向,我畏惧迷失,便连最初的那一步都不会踏出去。这个世上,我没有朋友,没有亲近的人,有的,只是这么一个父亲,我看来很是疏远的父亲。我又能去哪里。
“你回到我身边也有数月了,从没见你笑过。我特意去找了孰胡,才回来,他惯会说笑,明日去见……”
“不了。”我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决绝的说。孰胡也好,谁也好,我已经是这副样子,再也不会改变。除非找回我遗忘了的东西,否则,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的笑出来。
“去见见吧,都已经来了。”
“父亲。”
“明天,去吧。”
我没有多说什么,按了按眉心,说:“已经很晚了,父亲也该歇下了。”
“好,你早些歇息,合了窗户再睡。”
“是。”我低眉顺眼,目送黑帝离开。
高高在上的黑帝,连背影都是高高在上的。这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我这般委曲求全呢?
即便失去了记忆,我依然能感知到,我身上流淌的,不是他颛顼高贵的血液,我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小仙,见到他,早该三跪九叩,而不是这般平常的说着话,被他捧在手心。我不是他的女儿,他也不会是我的父亲。
可我的家人都在哪儿呢?所谓的血亲,都在什么地方。若是将我遗弃了,即便黑帝拾起我,恐怕也不会这般照料。除非,是我的父母将我托付给了黑帝。怎么会,我的父母,至多不过是两个如我一般卑微的小仙,如何能告求到如此高贵的黑帝,并让他照拂我多年。我想不透。
还有我的身边,总不会没有一个朋友。
黑帝说,我已经活过数千年了。哪怕只有一百年,我也不会一直这样一个人冷冷清清。我回来了,总该有一个人会惦记着我,会来看看我,道一声安好,彼此之间,也还有个念想,留下数年的情谊不是么?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我房间的门,只有黑帝推开过,便像是整个世界,都已经忘却了我的存在一般。
若是没有品尝过与友相伴的滋味,又怎会感受到如今的孤独铺天盖地袭来。
未曾得到过,又怎会知道失去的痛。
我已经不知是第几次长长的叹息,坐在床头,双眼已经酸痛,却毫无睡意。身体和心像是被拆分成两半一般。身子叫嚣着劳累,可心里却怒吼着空泛。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无人可想。
我仰起头,看着精致的屋顶,金丝雕镂的砖瓦,在浅浅的烛光中影影绰绰,不甚分明。这个地方,太过华丽。越是奢华,越是冰冷。金灿灿的颜色,让人不由得想起三足金乌,触手,才知是一片冰凉。
嫦娥那里,也不过如此吧。广寒宫的凉意,入眼。可这高阳殿的凉意,入心。
不知何时睡着,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盖了棉被,窗子已经紧紧关上。再冷的冬天,我都不喜欢睡觉时关窗,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让人窒息。那些冷风灌进来,反倒能让我有一种存在的真实。
我推开锦被,打开窗子,睡乱了的发髻经风一吹,再支撑不住,发簪跌落,折成两半。世间之物皆有寿数,随缘而来,随缘而往罢了。我叹了口气,拾起那残破的簪子。人命也不过如此,一个叹息,便足以抵过。
抬手随意理了理长发,纠缠的结,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脑海里,忽然出现这么一句话。我抿了抿唇角,带过。不过是人世间那些小家子气的诗句,何必记得这些,偏就忘了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
说来,所谓记得,也不过是回到天界这些日子来我无意读到的只字片语。那些来自人间的诗赋,几乎成了我的温暖所在。
我正要去翻那些脆弱的书页,忽然,房门被人敲响。
“紫菀仙子?”是我不认得的声音。
呵,我所认得的,不过一个黑帝罢了。
“谁?”我轻声问。
“啊,孰胡。黑帝说过的吧?”
“是,黑帝说过。”我侧过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散乱的发,尚未打理的脸,宽松的常服,“眼下,有些不便。”
“无妨,什么时候紫菀仙人方便了,叫人通传一声便是。”
我大概,永远也都是不便。
这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应允了一声,随意披了一件外袍,用一根金丝点翠的发簪半绾好长发,金丝,总不会一摔,便断了。
我看着镜中人发间繁复灿烂的翠色,恍若隔世。
黑帝说,我生的比旁的仙人都美,可是,我没有那样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只能靠这样名贵的首饰妆点,竟然出了几分贵气。着实虚伪可笑。
我摇着头,取下那枚发簪。
还是白玉好,便是折了,断了,简简单单,总好过这样强装出来的富丽堂皇。
我将那金丝握在手心,冰凉的如同刀子一样。
手中忽然有了凹凸的触感,那金丝原本便极精致,只是这凹凸之处似乎并不是那点翠之处,反倒是纤长的簪身。
我蹙了蹙眉,莫非是太过久远,连这金丝,都变了形?
我摊开掌心,入眼不过是灿金的笔直平顺。
然而,待我终于翻过璀璨的翠色,另外一边,那细细的簪身却刻着格外细小的字迹。我费力才勉强看清,仿佛是五个字。
如此良人何。
没来由的,我自唇中不自觉吐出一句话:“结了一次尘缘……”
双腿,像是没了骨骼一般,我跪坐于地,空空如也的心口,忽然像是撕碎一般涌血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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