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时光,只愿你永世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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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天界,到京师,已经十年了。十年间,即墨东离巩固皇位,击败乱党,平定天下,家事国事皆圆满。天界也重返往日的平静安详,东君常伴伏羲左右,再没有旁人的闲话,他仍旧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人道他淡漠疏离,恪守清规戒律,他越来越像一个掌权者,一个位高者。甚至有人说,他像是佛,而非神。可负屃却说,那个伏羲身边的男子,再不是东君。
往日的东君,外人面前,从不曾笑过。所有的思绪,皆在心中掩藏。那精彩的神情,只有我知晓,足够了。可如今的东君,冷漠到了骨子里,连负屃面对他,都只觉得万丈深寒。东君从不曾忘记负屃是他的挚友,可仍旧是那般模样。
忘了,或是记得,已经无差。他缺少了的,是最要紧的一块。丢了那一角,整颗心,便都是死寂。
这便是负屃所言。
我们都知道,他丢的是什么,可是,谁也不能帮他找回来,连他自己都不能。我一次次站在他面前,他一次次将我忘记,我们之间,已经再无可能。眼下,我只是忧愁。即墨只是凡人,会老,会死,到时,东君又会如何?即墨已过而立之年,还有多少年可活呢?十年,二十年?对于我们而言,这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等到即墨消失的那一天,东君会去哪里?他会一起离开这世上吗?到时,我又该何去何从?
从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答案。我等了十年,青帝、颛顼,哪怕是负屃,都没有只言片语给我。
或许,等待,只是懦弱之人所为,可我,别无他途。
推开醉怀轩里我的房门,还有整整一室的书籍,人间的,天界的,我一本本仔细读了,甚至连夹缝都恨不得读出字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关于他忘却一切的原因,什么都没有。从来都没有什么理由,让他只忘却我一个人。三千年来,万夫所指,我们也一起过来了,游历四方,再难再险,有他在也一切安然。我想不出,有谁能让他将我忘记。二十年前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可如今,那些话,都成了我一个人的誓言。
不离不弃,死生相守。
好,我守着你,我等着你,一千年,一万年,看世间沧海桑田,我不会变。
昨日夜里,负屃回来了,传来一个消息,南方地动,加之水患泛滥,已经哀鸿遍野,宛如乱葬岗一般。这事,还没能传到都城了来。太过遥远的距离,人力如今尚不可及。
赤帝主南,突降天灾,不知是何用意。
我连夜入宫,告知此事,即墨下令,三日之内募集钱粮,即刻南下。我本身处繁华地,无他可做,至少钱银是不缺的,便将大半的身家送给了即墨,另遣了些小厮一同南下。原本我也是想要同去的,可负屃忧心我做出什么事叫天界动怒,我只能留在京师,等他往来南北的消息。
听闻即墨不日也要亲去安抚,我本想同去,可即墨偏也不许我去。我日日赋闲在京,却再没了弹琴唱曲的心思,只是楼中女子仍旧日日欢歌,宾客满堂,忽然间便那般清晰的明了了,什么叫做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哪个开国之君安定国家不是用了数十年的光阴,甚至费尽一生的心血。如今伏契覆灭不过十年,说天下大定还为时尚早,如今南方地动,不知会不会有余党事变。这些女子日日花枝招展,眉目之间,没有半分忧虑之情。
我看了不快,却到底不能说什么。人世间的事,我不该多过问,已经天怒人怨过一次了,置身事外,才能免去第二次。
合上房门,我百无聊赖的翻看着负屃新近找来的厚厚的一摞古籍。便是在天界都算的上久远的书,文字远没有如今那般清晰易辨。这些东西,交到凡人手中,恐怕便是宫廷之中豢养的学官,都无法领会分毫。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倘若这些上古的卷宗都没有办法给我一个答案,我更不知道该去何处,向谁要一个答案了。
翻开那残破的书页,一字一句,都已经扭曲了最初的含义。水浸过的纹样,恍如泪痕,停滞千年,不曾改变。
人们都已经再不相同。看过悲欢离合,死死生生了,连这些文字,都已经老了,死了。或许,这便是长生者的悲哀,仿若被遗忘一般,静静伫立原地,看着身旁的人走走停停,消失不见。曾以为会等待自己的人,也终究化于尘烟。
我咬住唇,看着落在案上溅开的泪水。
东君,再等等我,不好吗?
我的书斋,亦即是酒窖,书读累了,酒也醉了。皆大欢喜。十年的时光,我究竟是如何度过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偶尔,闲谈碎笔,十年里,竟也写出了厚厚的三个本子,一点一滴,浸透了酒香。
这些新近送来的书里,没有酒香,只有着朴拙的古气,也有着一股子难以寻觅的淡淡芬芳。旁的人,是决计嗅不出的。我也是昨夜里伏在案上才偶然察觉,是经年的清冽的茶香,时间太过久远,什么茶已经无从知晓了,只是看着历经数载不散的味道,恐怕也是世间难得的好茶。这些书卷的主人,想来也是极风雅高贵之人。
我素来爱茶,只可惜,茶不醉人。若不然,我一定要去见一见留下这茶香之人。
品茗,读书,最是闲适之事,也要配的上一个闲适之人。我自认,已再不是那样闲适的人,也便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再去品茶。茶香犹然,能欣赏它的人,却不知所踪。
书上说,遇事知其固然,便能处之泰然,一切皆有因果,命中自有定数,强求不来,强脱不开。我不知道,我和东君有没有这样的定数。倘若有,命中,我们还能否重逢?我不会再去东天,他也不会再出来了吧。或许,再过许多年,我也会将他忘了,只是没有办法,向他忘记我那般干干净净。也许,闲来无事,我仍旧会想起他,想起他微笑的模样,微扬的唇角,想起他低下头,吸一口茶香的悠然,想起他揶揄我时眉眼中透露的狡黠。我会忘了他的样子,可是那份感觉,在心底,微凉,像是一点极轻的尘埃,却永远不会消散。
揩揩眼角,我重又看向那一行行的字迹。说好的,不要想起他。我总是不知不觉坏了答应自己的话。
我整日整日闷在房里,却终究无果。直到即墨南下,我前去相送,这才终于出了房门。醉怀轩,仍旧是京师之中,最繁华的热闹之地,歌舞升平,外面的世界仿佛与这里毫不相干。
“紫菀姑娘出来了!”“啊,紫菀姑娘当真难得!”
人群中的骚乱,我已经看够了,多少虚情多少假意,已经无关紧要。我在乎的那个人,我在乎的那唯一一个,将我忘了个彻底,这才是紧要的。
我疲累的撑起一个笑意,说了声感谢。我捐给即墨的钱银,到底是从这些主顾那里赚来的。天界没有那般世故的东西,没有沉甸甸硌手的金银,没有这一身的累赘,可却也没有这样人心的温热。
人世的诗赋,人世的曲辞,人世的温暖,这些,都是我所看重的。而钱银,是我数千年来一直轻视蔑视之物。可是,到了这样天灾之时,偏偏是我最轻视蔑视的东西,才是最要紧最需要的东西。一个微笑,一句暖人心的话救不回垂危的生命,偏偏是这劳什子的金银交托出去,便能立即救人于水火。
对人世的这一条铁则,我终究,充满了无力。
无法改变,不能改变,便如同东君于我一般。
“诸位,安歇。慢聊。”我点头应和着众人的奉迎,缓缓走了出去。小厮早已备好了马,我翻身而上,径直向着宫门而去。
他的身影巍然于马上,阳光之下,灿烂夺目。仿佛他才是照耀了整个天际的金乌。他的气势,壮阔的不似当年。我原以为,往日的他便足够吞天卷地,可未曾想,十年过后,一个凡人,一个普通的男子,气息可以这般沉稳豁达,却又同时让人敬畏尊崇。
“你来送我。”他的话淡淡的。
“是,我来送你。”我牵住马头,靠近过去,“多久回来。”
“怎么,觊觎朕的皇位?”
“那些心烦的东西,要来做什么?”我笑了笑,我一个女子,又怎么会惦记那么个催人白发的东西,“听闻南方尸横遍野,或许会疫病横生,醉怀轩的医书,我给你送来了。或许会有用。到了那边,万事小心,将养好自己。”莫坏了身子,因为,如果他出了事,东君也会。
何其无情冷酷的我,身为廖魇已重伤他一次,如今,仍旧只是顾虑着旁人才肯正眼看他。
我笑了笑,笑自己,也是笑他。
“你何时这般聒噪。宫中妃嫔也敌不过你。”他笑骂了一声,还是接过了那本书,在我手中已经温热的书。南方疫症已经可以想见,我不希望他为了这样可以避免的事所毁灭。无论他的渐渐老去会给东君带去什么,我只是知道,我不能让他死,或许,没有永远,或许,东君也是一样,只有数十年的时光了,我不能让这短短几十年,都消失不见。
“这不是聒噪。我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朋友了,而你,是其中唯一一个会死去的人。”唯一的凡人,唯一不能长生的人,“我理应照料你。另外,你要帮我一个忙。我无法去南方,你要替我好好照看那里,替我惦记这人间。这是唯一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不想失去。”
他点了点头,看着头顶的天空,今天的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三足金乌光芒正好。
“时辰到了,那样的事不需要你说,朕自然要做。”
“走吧。”你的京师我会稳住,这人间,你也要替我守住。
他欣然一笑,高高举起手臂,指尖直指苍穹,天界光芒闪烁,抵不过他的璀璨辉煌。
大军开拔的象征,早年间,我看过无数遍。无数次,看着他的背影离去。他的背影,和东君很像,一样的孤独,一样的悲凉,一样的感伤,一样的宽广。宽广的就像,就像载满了世界上所有的悲哀一般。
每次,看着他的背影,我都能想到三十年前,东君最后一次离开我的时候,微笑着转过身去,他说,他一定会好好回来,不会出事。我也是,不会出事。
东君,就让我相信你一次,好吗?我信你,信了三千年,如今,这短短三十年,我不能,不能就这样忘怀一切。哪怕是只有一个背影,都是镌刻在心中的永远的记忆。
东君,我求你,一切安好。正如即墨,也会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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