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或许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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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年前我认识睚眦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凶残的人,嗜杀好战。那时,龙子中我和负屃最为亲近。于是,我向他抱怨,出人意料的,负屃字正腔圆为睚眦正名。很久之后,久到东君飞升成仙之后,我才一点点察觉,睚眦其人,着实重情重义。永远待人凶恶,但又永远会在需要的时候帮衬最要紧的一下。
所以,我明白,即便再会时的见面礼是这样要命的一击,但他,倒也不会为难我。那呲牙咧嘴的威吓,我权当他是答应了的。
御凤旋回九皋,我压下心口的窒痛,踩云至即墨身边,我要让伏契也知道,我乃仙家,是上天所指。
即墨看着我,半晌,忽然轻轻唤了一声:“廖魇……”
我险些从云头跌落,蹙眉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确不再是当初的身子,他却还认得出?
他低头揉了揉眉心,叹息一般说:“冒犯了仙姑,还望见谅。”
我还没有说什么,他便举剑高喝:“天佑我九皋,今日必灭伏契!”
这一声,点燃了整个战场,我携凤凰与睚眦僵持,朱雀等则在九皋一方,睚眦有意手下留情,而战场之上凡夫俗子又怎能抵挡得住神鸟?一时战局颠覆,伏契数十万众转瞬倾颓。
胜的毫无悬念。
即墨请我留下,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此番动作太大,颛顼定然早已知觉,可至今没有东窗事发的意味,倒令人有几分忐忑。可转念一想,颛顼和赤帝联手,我这样的小仙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亦是无用的,倒不如留在军营,能多帮衬一天便是一天。
有些庆幸自己不再是廖魇,手无缚鸡之力。
并没有多留朱雀一众,只有凤凰暂且飞回丹穴山,寻着它的晨露、嫩竹、千年梧桐才会回来。它那样高洁的性子,着实不该呆在这凡尘。
那日之后,我与睚眦再没见过,心里却隐隐觉得怪异。负屃亦在伏契,可这一场混战,却从未见过他,不知是何缘由,战事匆忙,更没有机会去询问睚眦,便是问了,恐怕他也未必肯开口。
我很好奇,睚眦这样的性子,又为何甘愿委曲求全留在伏契?按着他的行事方式,若有人强逼着他屈尊降贵做人世的祥瑞吉兆,他大约会气得跳脚,转眼将伏契变为人间地狱。这样的事,他做得出,因此,四千年来,我与他总是小心翼翼相处,哪怕顽笑都是浅浅一句,生怕惹恼了他。
如今,却不知谁让他做了这绝对会让他气恼的事。
颛顼吗?睚眦暴躁起来,说不定连颛顼的面子都会驳掉。他向来不管不顾,每日巴不得天下大乱,借此来一展拳脚。
想不通,也没再执着去想。回到紫菀这副身体,我越发懒散度日,天界漫长无止的时光里,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步调。不多想,不多问,在平淡中消磨掉所有的好奇和欣喜。那时,每日和东君、负屃饮茶的时间,便是最后留下的一点心绪起伏。
东君。
我仰望天穹,拼命地想看透那层层的彩云,那被夕阳点燃的云朵,火一样陪伴着三足金乌。
东君曾答应我,一起去拜访三足乌,我们甚至商量,偷得它的一片羽毛,带回东天,点亮太昊殿。尽管那里,一直亮如白昼。
后来,东君因事要离开东天。
后来,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后来,便再也没有后来。
我被打下九天,二十年没有再见,不知他是否变了模样。
人都是善变的,每时每刻都在变老,每时每刻都在死去。可是天界,不生不灭,千万年过去,依旧如斯,想来,他是不会变的。只是,受了些苦。
说来,我陪伴在他身边三千年,自他飞升成仙,若非是遇到睚眦,两人点到为止的斗一斗,鲜少见到他受伤。只一次,还是因为负屃打翻了滚烫的茶水,他伸手替我拦下的。
而这短短二十年,我不在他身边,偏偏是他常常受伤的时候,我没有在他身边照料。我知道,他并不是怕痛的人,只是,伤口流了血,身边却空无一人时,那伤,会长到心里去。我明白这感受,二十年里,至少有十六年,我都在品尝这味道。
人世,真的苦。
东君,若你成魔,我们的三千年,我们的如今,又会是怎样的?
呵,恐怕,是连交集也没有了吧。
那倒也好,总好过有过交集,却又被生生错开。
“紫菀姑娘。”
我移开目光,是即墨。毫不见外的坐在我旁边的草地上。转眼,北国也属春寒料峭了,这嫩草,也生出来了。
“紫菀姑娘是仙人吗?”
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眼底,有抹不去的疲累和忧伤。让人忍不住去心疼。
“怎么?”我小心的问。
“仙人,能让人死而复生么?”他明明勾起了一个微笑,却比哭更不济。
我扭过头,不想再去看他:“抱歉。”除非阎王出了差错,否则,凡人生死,我们这样普通的仙人时无法插手的。我忽然有些好奇,廖魇说来不过一个躯壳,自然不会登上生死簿,可东君所造的这凡人究竟有多么“逼真”?即墨东离……有魂魄吗?
“紫菀姑娘,能帮在下一个忙吗?”他的声音,哀伤的让人无法拒绝,我只能点头。
熟料,他竟将我带去了那棺木前。那是一一种有佛香的木头,闻了让人很是安稳。
他一边推开棺盖,一边压低声音,生怕吵着了什么似的说:“她生前从来不说,可我知道,她盼着像个普通人,盼了二十年,盼到绝望,我也没有帮她如愿。虽然太迟了,我想让她,走的时候能够顺遂心意。仙姑,你能帮我……给她常人的样貌吗?我以倾国之力相求!”
我看着棺木,不知觉掩上了唇。
原来,他带着棺木行军,并非显示其决心。
这棺木里躺着的,是廖魇。
袖下,我紧紧攥住拳,指甲扣进掌心,微疼。身体里,廖魇的记忆疯狂的叫嚣着,几乎将我逼出泪来。
他自青丘山返回,并没有时间去丹穴山,若非有神兽相助,那便是负屃将这副身体交给了他。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仙姑?”他试探般的问。
“你觉得这张脸很晦气吗?”我问他,努力摆出局外人的姿态。
他顿了一顿,垂下手轻轻抚摸棺木中女子冰冷的双颊,那一瞬,我几乎觉得自己的脸颊有温凉的触觉。
“她很美,只是她自己不觉得。我说她是祥瑞的时候,我叫她做我的皇后的时候,她总会看着自己的手,她总会有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动作。我那个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明白,她对我而言,便是最好的。”
我狠狠咬了咬唇,向着心中的廖魇一阵咆哮,才说:“你如今知道怎么做了?”
他的眉目,忽然间柔和,指尖微微颤抖着拂过她苍白的长睫,扬起了一个格外凄凉的笑:“她眼睛不好,我该一直呆在她能看到的地方。她身子不好,我该让她在我背上,我该背着她,走遍所有她想去的地方,我该让她连自卑和拒绝的时间都没有。我该陪在她身边。我该和她一起离开。我该……”
“不用说了。”
他倾身倚在棺木上,拉住她的手,哑着嗓子说:“抱歉,我今日有些聒噪,还请仙姑见谅。”
“不……”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不是他聒噪,只是,我不知道,他若是再说下去,我会不会就这样崩溃,会不会被廖魇的记忆所吞噬。
“她的心愿,我会帮你实现。”我只能这样说。
他猛然抬头,展开一个很大的笑容,只是,眼底里的寂寞和悲伤已经深深的烙在那里,仿佛永远也不会消逝。
“多谢仙姑!”
“举手之劳。”我将手探入棺木,轻触她的脸颊。白皙的肤色便一点点铺陈开,直至发根,便转为夜一般的黑。
很怪异。我期盼这一幕,已经盼了二十年,盼成了一个遗愿。结果,我自己为自己完成了这遗愿。
廖魇,在凡人中,算得上极清秀的。这样一副躯壳,静和美好,像极了一幅美人安睡的工笔,浅施粉黛,缓缓晕染。可惜,这样貌,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镜中。
手背,忽然一点冰凉,缓缓滑下。
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眶里,那滴泪直落下来,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哭了,堂堂七尺男儿,一国君主,落了泪。
“她不过是个凡人而已。”我用力开口。廖魇不过是个凡人,一个不会有魂魄的凡人,一个没有被人用心造好的凡人。即墨东离是东君用了全力造好的,分享着一条命的人,为她,不值当。
他垂手拂过那滴落在她脸上的泪,唇角含笑:“那便好,那便好。”
“你要将她如何处置?”
他忽然扬起一个灿烂的让人心碎的笑:“我不会让她埋在地下的,她应该在阳光下。”
我不敢再停顿,转身决绝离开。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将一切告知他。告诉他,守着那具尸体没有用,多少次的哀求祷告也没有用,那不过是具尸体,是样遗留物,他再怎么做,也不会传到廖魇心里去。他便是死了,也不会在往生里见到廖魇的身影。
我曾是廖魇,现在不是了。
我看着渐渐垂下的星天,颓然的坐下。
东君,你给我一个答案。即墨东离是你吗?他有没有半分你的思想?
银河两边,牵牛织女依然遥遥相望。
我曾经,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故事发生,那时,东君已在我身边多年。无数个夜晚,他用茶汤消散的香气描摹出他两人厮守模样,我们以为,他们,真的能一直到老,至少,是到他老去。
然而,最终悲剧收场,让人暗自唏嘘。
从头到尾,我们都只是看客,默默祝福,默默哀悼。不知今天,是否有人做了我们的看客,抿着香茶,窥探着一切。
好歹,牵牛织女一年一会,我与东君,却是二十年不曾再见。是这三千年里幸福太过,我明白,即便是一成不变的天界,也并非是真的一成不变。
颛顼,他好歹是我曾经的养父,如今,却要反目成仇。当年若非他,我不会遇到你。也不会有如今。我便是这么一个冷血无情不知感恩的女子。为了自己,可以抛却一切,只是,不能抛却你。
你还记得那天吗?
沧浪海边,颛顼不许我去接你飞升,我便躲在天边云后远远的看你。那时候,我以为,你喝了忘川水,便将我忘了。待你成了仙,日后,也是相见不相识。我哭的稀里哗啦,化成一片紫菀花隐藏自己,是你,微笑着看过来,一个眼神,让我知道,你没有把我忘了,你没有被忘川水左右。天地神灵都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了。
后来,许多年后,我偷偷告诉你当时我的窃喜,你抬手揉乱了我的长发,嘲笑我的傻,然后说,你也一样。
精明如你,对于这样的事,却是和我一样的傻。
千百年的情,迷了心智。
阖上眼眸,不去看那低垂的天幕,缓缓躺倒,人世间微凉的草地,比天界的云朵要坚实很多。若没有这二十年,或许,我会以为,大海,便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他还是凡人的时候,忙碌,不解风情,最浪漫也是最常做的,便是和我赤着脚走在沙滩上,每次,他都会小心离了很远的距离,每次,最后也都是他走近为我拧干湿透的裙角。
沉浸在回忆里,度过了浑浑噩噩的许多日子。
有我和凤凰在,再加上睚眦的退让,即墨一路南下,直到再次遇到晋王,我才想起,要去看看宓澜。只是在九皋这么多日子,也没有见过她,想来,被看管的该是很严苛。
我寻了门路探过去,于她,我还只是当年在廖家灵堂的匆匆一瞥。那时候,廖魇十六岁,她十五,初嫁,又遇父丧,很娇小很玲珑的模样,和如今眼前的女子迥乎不同了。
“宓澜。”
幽暗的帐里,她在灯火摇曳之地,五花大绑,战乱让她的模样几分成熟镇定,五官比当年更美,身形也越发纤长。看得出,晋王待她很好,即墨也没有对她施什么折磨人的刑罚。
“你便是那仙姑?”她问的没有半分波澜。
“你怎知道?”
“军营中,还有旁的女人吗?”
我几乎脱口而出,廖魇便常年随同他出征。到底,也没有说出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
“晋王很惦记你。”
“仙姑想说什么?”
“你记挂着他么?”
她的眸色黯了黯,终于开口:“他是我夫家,我自然记挂。”
“你恨即墨吗?”
“仙姑!”
“你恨他吗?”
“他是叛军,我自然恨他!你若要替他杀我,便来吧!”
“你恨他,是因为,他是叛军,没有其他?”
“他背弃伏契,自然该恨,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晋王也是这么想的?”
“自然。”
“你也是这么想的?”
她顿了一顿才说:“自然。”
“伏契皇族荼毒天下,早该灭亡。你应该看的清楚。如果,伏契当真尽得民心,廖将军便不会死了。”
我知道,她明白,四年前就明白。只是夫家拥护皇室,她也别无选择。
她没有说话,我便继续说:“即墨如今占尽天理,伏契早晚灭亡,而在伏契覆灭之前,晋王便会成为牺牲品。即墨不会放过他,你愿见他死吗?”
她的眉心,几不可见的蹙了蹙。
“到时,我陪他一起。”
“你们的生死都会在即墨手里,他会甘心这么轻易放你们做一对地狱鸳鸯吗?”
她迟疑了。
“这场战乱已经毁了廖家,好在,你已经嫁人了。你多活了四年,如今,还是轮到你,和你的夫家。甚至不用即墨动手,我在你面前,只要摆摆手,便能让晋王暴毙,让你独自过活,生死无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晋王记挂你,我要你,让晋王叛变。”
她睁大了眼睛:“不可能的,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即便最后,伏契赢了,晋王创立丰功伟绩,赐官封爵。可你知道一个词吗?功高震主。即便没有我干预,我敢向你保证,到不了伏契新帝登基的那一天,晋王就会被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到时,你且问他,忠君爱国有几斤几两重,能不能救他一条命!”
“可即墨东离也不一定会放过他!”
“我保晋王的命,保他不会为即墨所杀,够了吗?”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我按下眉心,努力让这双眉温软下来,不再那么积聚哀伤:“我见不得悲剧。宓澜,有些人,我可以救,却生生错过。我不想再错过,也不想你再错过。”
当年,我该去为牛郎织女求一求情,而不是看着茶烟消散,又是一天一年。当年,我该陪同他一起离开,不给颛顼可乘之机。当年,我该早早给即墨一个答案,不让他守着一具不哭不笑的尸体孤独终老。
宓澜曾是我的妹妹,曾与我有割不断的血缘,曾是我最后的家人,我不能再让她含着眼泪草草收场,便当我在人世度过二十年做的唯一一件算的上不错的事。
她忽然落了泪,我看着她被绑缚的双手,低头为她擦干净眼泪。
“我会帮你,我会帮你。”
离开帐子,我搓了搓冰凉的双手,却怎么也捂不热。
我的时间,或许不多了。
即墨很听我的话,便如同过去听从徐先生的话一样。他许我带着宓澜一同约见晋王,没有派兵跟随。
的确,有我在,又何须派兵呢?
恰是凤凰自丹穴山回来,我遣它去联系了睚眦,也不知他会否前来。
待一切就绪,我和宓澜已经坐在碎云车城郊的一处小酒楼中等待,却忽然有一军士慌慌张张跑来,扑通双膝磕在我面前:“仙姑!皇上突然血流不止昏死过去了!”
我猛然起身,撞翻了桌上滚烫的茶碗,茶水倾出,顺裙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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