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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盼东篱犹存


  
那天,睡的极香甜,他在床边轻轻握着我的手,直至我睡着。梦里,是一个七岁的小丫头,眯着眼踱着步,打趣般的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少年拿着书卷,轻轻拍在女孩的发上:“才不是那个东篱!”
陶潜的诗,还是他教给我的,那时,我便爱用这句诗揶揄他。
睁开眼睛,手里已经空了,安静地缩在被子里。也是,他到底是个将军,事务繁多。
被上,还覆着他的外衫,伸手探去,胸口的位置,忽然一片干硬。这确是他昨夜穿的黑衣,我蹙了眉,细细看过去,有些微的暗红。忽然,脑中一声闷响,昨天,他抱着我,手心里的湿濡,却是这!他受了伤,半分没有告诉我。
想要下榻去看他,背上一疼,便绊住了脚步。这副样子去见了他,也只会惹他忧心。更何况,此刻,他大约不在这里。昨日的八思尔吉裕是假,那么真的便定然在战场之上,他必然要去应付的。怕是昨天睡熟后,他便一声不吭的走了。
披上衣衫,出门探去,果不见他的踪影,只有毛腿儿守在外面,瘦瘦小小的身子,却抱着一把一人高的大刀。
“夫人。”见我出来,他摆了摆手,只是脸上,没了平时的顽笑模样。是啊,昨天,大个儿去了。想起这,我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一如既往爱念叨,只是没了人应和。
“真是,老庖和马顺儿都上了,将军却不让我去。”他摊摊手,无可奈何,“夫人你去和将军说说,我得把大个儿那份一齐杀回来。”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我循声望去,是即墨东离。
“夜袭八思尔吉裕,烧了他的粮草,也算给大个儿报了仇。”他拍拍毛腿儿的肩。
后者尖尖细细的笑着:“他肯定以为将军受了伤就不敢去了,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即墨的眼神微变,晃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动静,也便没说什么,只是打发了毛腿儿离开。
“你莫听他乱说。”他扶我进去,我却退开一步。只是不习惯,便是昨夜那般亲近,可我到底还是我,从不曾与人太过接近的我。
“徐先生昨日走了,我见你们交情匪浅,原想叫醒你。他不许,我便没有来。”
负屃走了,他昨天的话,我听得真真切切。睚眦和囚牛,一个也不会留。他们本该走的,倘是真的龙子,凡间这细碎的琐事,何劳他们惦念。只不知这一走,即墨东离又会受到怎样的影响。然他若是当真天命在身,民心所向,到底也是无需忧心的。
负屃说,要照顾好即墨,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抬眼看着眼前这男子,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的样子,虽然负了伤,却又有意瞒我,怎需我照料?没了睚眦负屃,昨日不也生龙活虎的去劫八思尔吉裕了?
他对上我的目光,微微扬了扬嘴角:“八思尔吉裕有心框我,我怎会让他占尽了先机?如今,让他尝尝进退维谷的滋味。”
我蹙下眉头,他也只是嘴上说来轻松罢了。战争已经数月了,加之他先前守凫雁关的那么久,尽管与鬼方有勾结,但若是半分没有损兵折将,我是不信的。他了解鬼方,才可以打得他措手不及。日后交战,若是鬼方也摸清了他的套路,岂不是于他不利?不知为什么,只见过一眼八思尔吉裕,就知道他有这样的本领,连负屃也说他并非寻常人,多仔细些,究竟没有坏处。
踱步进帐,他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说:“军里的事,你便不要忧心了。到底还是有我顶着,男儿的身子,扛得坚实些。你只需将伤养好便是了。”
我睨了他一眼,战场上那些事,半步行差踏错便是数万人性命的事,我无心去干预,无意去承担那份罪责。男子既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兴起兵戈,女子便安心静观便是。
我是当真做好了冷眼相看的打算,一直到大军南驻,到了别州。
别州,自古便是南北要道,天下间的旅人,送到这里,便终要离别,也因此,有了别州这名字。
即墨若能攻下这里,那便借由南方皇廷进一步挤压鬼方,那渐趋渐窄的土地,或许会逼得八思尔吉裕弃城而逃,返回极北之地的荒山野岭。只是,届时,又怎会轻易令他逃走?占据着别州,他鬼方便插翅难逃。然而,忧虑也是因此而生。
别州太过重要,即墨看重,八思尔吉裕看重,南方的皇室们更是看重。
鬼方人勇武残暴,仗着即墨南北夹击伏契的皇族才敢派兵出击。也因为要与即墨的队伍成夹击之势,才眼睁睁看着别州收入鬼方囊中。如今,若是鬼方撤军一败涂地,即墨占据别州,恐怕,伏契的皇子皇孙,便再也无法踏入北方皇廷一步。平京到底只是个老旧的都城,然而京城,虽经战火,稍加修缮,仍是繁华富贵地。养尊处优的皇族,必然贪恋。即墨的野心如今路人皆知,那些企图返回京师荣光的贵胄,怎能轻易将别州交给即墨?
即墨为此踌躇许久,他在想,这次出兵,还会不会有南方的支援。
鬼方不愿给他别州,却也无力多留。鬼方一旦离开,这片大地上,短兵相接的便是昔日的盟友。
他即墨东离似乎总是如此,前一刻还与旁人同生死,共进退,转眼之间,便剑拔弩张。我见怪不怪,他不叫我忧心,我却也乐得自在。只是心里仍不住的想,他手下的人,无非是毛腿儿大魁这般的人,再来便是四方投靠的义士,麾下兵勇数量与鬼方相当,然而到底是些散兵游勇。队伍不断扩充,马顺儿的马也慢慢供应不上。而鬼方人,数十年侵扰伏契边境,靠的便是□□一匹好马良驹。往日还有个神机妙算的徐先生,如今可堪商讨军机要务的,似乎并无几人了。
别州城下,已经恶战了整整三日,鬼方人不擅守,只是拼着一个蛮劲儿,伏契富庶,北方却是蛮荒的很,他们又怎好空手而还?即墨向南方已经求援数次,南边,却消息也不曾有。即墨知道,伏契这些皇族是要坐山观虎斗。没了即墨,他们不敢打鬼方,没了鬼方,他们不得不打即墨。如今,鬼方和即墨在别州一场声势浩大的消耗战,斗得两败俱伤,是那些皇家贵胄们最乐得见到的事。他们在暗暗修整着力量,以期在一方倒台时,能够迅速冲击胜利的一方。
皇族想看鹬蚌相争,坐收渔利。
即墨知道,八思尔吉裕知道,可是战争,没有别的方法。别州是四下崇山峻岭中唯一的南北通道,是绝对不可放弃的一座城池。智斗计谋已经无用,眼下也只有这最原始最直接的近乎肉搏的较量。
往日也并非时常可以等到南方的援军,只是好歹有个徐先生,沉着冷静,绕路进攻,旁敲侧击与他照应。如今,徐先生仙游了,他的队伍里,忽然便没了谋士。别州不是旁的什么地方,他不敢随便用人,再忠心的都不行,非要有那运筹帷幄的气势。偏偏,他麾下能攀得住徐先生一个足尖的人都少有。他也□□乏术。
我难得去看他时,他仍伏在案上死死看着舆图。
毛腿儿非要叫我来,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说是近几日,他白日里冲锋陷阵,晚上收了兵又是整夜整夜的想着对策,叫我来劝一劝。我听了好笑,毕竟他是自己说了,不愿叫我干预过多。然而又实在挨不住毛腿儿那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念叨,只好过来。
夜很深,他的桌上,有一点摇曳的灯火,这样的光线,对我恰好适宜。
隔着一张桌案,我看着他,清瘦了,晒黑了,眉心的褶皱像是永远摊不平一样,有一道深深的沟壑。
抬手挑了挑灯芯,这样的光线,对他还是暗了些。
他这才抬头,看着我,瘪瘪嘴,没有多余的动作,说:“你怎来了?”
怪我多事了么?我挑眉看了看他,他的两眼猩红,显然是许久未眠。莫非失了负屃,你便当真赢不过八思尔吉裕?我暗自在心里问了。
将手上捧凉了的茶搁在案上,这还是毛腿儿塞给我的。
他看了看茶,又看了看我,却迟迟没有动作。
不由将茶碗向他又推了推,瓷器和木质摩擦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营帐里,有些低沉。
他只是看着我,那双眼眸,甚至没有眨过一次。我如何能禁受这些,提裙便要离开。
“伤口还疼吗?”他突然开口问,声音很低,低到我也只能勉强听见。他在压抑着喉咙的沙哑,这一路来,他哪次不是喊着杀冲在最前面。
我知道,兵卒需要的,不是一个在队伍最后督战的高高在上的将军,不是喊着“兄弟们给我杀!”自己却跑在众人之后,敌军的弓弩触碰不到的地方的将军。
我只偷偷见过一次他领兵的样子,骑着长风,飞一般的在最前面,喊的是“兄弟们跟我杀”,一字之差,让我默然伫立良久。自那之后,他出征,我都是躲在营帐里。我怕看见他的血,远远甩在身后,他还在不要命一般的冲。
我终于知道负屃说要照顾他是什么意思,他就是个傻子,明明摆着阵,设着计,自己也要冲在最前头,挡着那许多箭雨。
只是知道了,却没照顾过他。自大个儿惨死之后,见到血,我总是心悸。何况,他也从不让人照顾,我的性子更是疏远。
我没有在他身上消耗过心神,他见到我的第一句,却是问我的伤口。
早已愈合,疤痕摸起来触目惊心,只是再也没有那刺骨的疼。偶尔随着大军奔忙,太过劳累,才会隐痛起来。大约是落了病根,一辈子也不会好。只是这样的小事,不值得对他一提。
于是我摇摇头,一笔带过。
“嫁我吗?”他忽然偏头一问。
我一愣,不明所以。
他含笑解释:“留了那么丑的疤,吓也吓死了,除了我谁还敢娶你?”
我几乎要把那一碗茶泼在他脸上。
近来,他越发没规矩,在灵堂前初次见面,知礼识义明进退都是粉饰的。
“还不走?迫不及待了么?”他支起下颏挑眉看我,一脸玩味。
随手抓了什么砸在他胸口,是一本卷了页的兵书,这一丢,几乎散了。
他皱了眉头,半晌才说:“也罢也罢,终归不是纸上谈兵。”
他将兵书抚平放回桌角,却险些撞翻茶碗,我将手扑过去按住才算了事。若是打湿了这桌上的舆图,不知该算是谁的罪过。好在舆图上,分毫没有水渍,只是那图,似乎有些什么,使我的心里,忽然的别扭起来。
转过书案到他身侧,灯光有些亮,我只好俯身近些看。
“你会看舆图?”他侧过身子,为我让开寸许之地。
我摇头。不会看,只是看那图上画着的山脉,密密麻麻标注的山坳,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似乎少了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这舆图,分明很是完全。陡峭连绵的群山,唯一的破口,便是别州。
“有什么不对的么?”
有,却不知是什么。我起身,或许是我多心了。这样细致的舆图,虽小巧,却将每一个微小的起伏都标记了出来,更何况,这是他将军帐里的舆图,怎么会有错?
“将,将军!”刀剑声忽然灌了进来。
他眯着眼看着冲进的兵士,岿然不动:“什么事。”平淡的语气,仿若外面不过是一阵风罢了。
“鬼方偷袭!我们的军队快要冲散了!”
他猛的起身,手里霍然抽出长剑。
那把剑,没了龙吟的声音气魄。
心头像是有什么闪过。
他大步跨出,又骤然转身,不由分说揽住我,不等我挣扎,拧眉低沉开口:“跟我走。我不会再将你一个人放在营里。”
我一愣,没有推脱。
上次,我一个人在山坳里,所有人都以为我很安全的时候,鬼方的人来了。我的背上,那时留下的伤,忽然泛疼。若说不怕,是假的。大个儿滴着血的身子还在眼前晃,带着刃的鞭子还往身上打,可自己,偏偏什么都做不了。我从来不敢去想象,假若当时,即墨没有冲进来,我会不会,就这样死了,像大个儿一样?
跨出大营的一瞬,四周嘶喊声,尖叫声,垮塌声,尖锐到刺穿耳膜。他忽然的一收臂,将我的脸扣在他的胸膛。
我怕血,他是知道的。我什么都没有和他说,他也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只是他就是知道,时时刻刻都记着。
“列队!拦住鬼方,一个都不许放走!”他挥舞着长剑高声下令,一把抱着我飞身上了长风。
他的声音,像是一个咒语,仙术一般的奏效,方才的惊慌失措仿若一场惊梦,如今,梦醒了,他们仍旧是比鬼方更加骁勇的军队。
我看过他作战,也想象过他作战的样子,只是从来没有在战乱的时候,在他身边,和他在一匹马上。
即墨东离,这个人,总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的手边。
父亲的尸体运回京师的那天如此,自祖坟家庙跌跌撞撞回来时如此,被架在火上几乎烧死如此,被关押被鞭打时如此,就连今天也是。没和他说过一句可怜的话,他总是自己将手伸过来,无论多少次被我拒绝,他总是多伸那么一次,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住我。
我知道,这份感激,到了天亮,便会消亡殆尽。
我是如此冷血,这,他也知道。
“有我在,不许你怕。”他仍旧和我说着话,仿佛眼前一切,刀剑无眼,都无关紧要一般,“那天躲在那里偷看我带兵,不是没把你吓跑吗?”
他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他什么都知道。
他当时那般专注,连喷涌的血都浑然不知,却知道我在看着他。
我在看着他……
我忽然一愣。
舆图!舆图上少了什么,我似乎知道了!
推开他的臂膀,我仰起头,给了他一个眼神,飞快的从他手中扯过马头,不该恋战,不该执着于眼前这场小小的骚乱!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
“毛腿儿,挑你最快的人跟上来!我回来时,这些鬼方兵,一个都不能跑!”他又一次高声下令,任由我左右着长风的方向。他完全的信任我,从未想过,我是否会将他带到悬崖。万一,是我想错了,贻误战机,几乎是兵家最痛恨的事。到时,他还会将手递过来吗,又一次的?
没有时间再想,已经到了这一步,退无可退,他相信我,我也必须如此。
长风飞快,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山石交错之地,这是我当时看他行军的地方,躲在这里,恰好避过了骄阳,于我正是合适。
自那石缝缺口望去,月色下,是一条小径,正有一行黑影不停的移动着。
果真如此!
舆图上缺少的,便是这一片乱石。连每一条清溪都有着注解的详尽舆图,却舍弃了这片乱石滩。即便有人拿着舆图比对,也定然将这一处错误略过——这里地势太陡,鬼方善骑,在这里根本无法前行。然而,就是这里,只有这里,能够看到那条小径,隐匿在丛林深处,隐匿在夜色里。
我回头看着他,只见他的眼眸,鹰一般尖锐,从我手中接过马缰,没有半分迟疑,脚蹬马腹,飞快的追缉而去。
营地的夜袭只是一个幌子,八思尔吉裕,现在正在眼前!
没有马能够快过长风,即便是以出产良驹闻名的鬼方。只是这样长的路径过来,我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长风一马当先,毛腿儿等人的马固然是一等一的好马,只是此时却一直远远地在后面,跟随不来。而我们,离鬼方越来越近,虽然八思尔吉裕是仓皇出逃,所部却仍有百千之众,这些人,又定然是他亲信的高手,若只有这两人一骑追上,他一人或许还能当即勒马离开,只是,添了一个我,到底是要连累他。然而若是缓下来等着毛腿儿一部追上,这绝佳的时机,便要从手中溜过。他与鬼方僵持了这么久,搭进了多少兄弟的性命,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机会溜走么?他是个不惜命的人,尤其是自己的命。
我挣扎了两下,想要提醒他当前的局势,让他放我离开,下了马,没了他,鬼方人不会放过我,但再不会连累他。他却将我按住,附在我耳边说:“怎么,白鹿白龟便是天降祥瑞,你便不是?我还就不信,有你在身边,阎王爷还敢派些个魑魅魍魉牛头马面来?”
自小到大,有人骂我妖魔,有人说我是祸患,有人就用他才说的阎王手下的那些喽啰来形容我。从头至尾待我如常人的,他是第一个,却并非唯一一个,而后又有了山坳里的诸位。而说我是祥瑞的,他是真真的唯一一个。
母亲护过我,却小心对待,没有将我当过普通的孩子,她总是慌张的,怕父亲找来,发现她来看我;怕我见多了,会黏她;怕出来久了,妹妹会看出端倪。她怕,怕得没有时间再来理会我,怕得避我如瘟神。
祥瑞?没有人想过,我是妖孽,怎会是祥瑞?
前面忽然有了声响,整齐划一,抬头,是一排又一排的弓弩。
跟的太近了!
他忽然单臂托住我,手臂微转,却已将我置于他背后。我正要开口,他回头一笑:“我还穿着盔甲,无妨。”
他当我是傻子,若是穿了盔甲便无事,他又何苦受了一身的伤!
眼见着鬼方众人只带八思尔吉裕一声令下,忽听一声霹雳,裂空而过,眼前,刹那间一片白光。
我眨眼望着天空,那道雷,只是瞬息。只是这月色皎皎,半分乌云也不曾有,若然,我也绝难窥见八思尔吉裕奔逃。生死关头,如此晴空霹雳,莫非当真天降祥瑞?
“放箭!”八思尔吉裕只是愣了片刻,便当即下令。想来,他若是怕天命因果,也断断不会南侵了。
又是一道霹雳闪过,电光刺得所有人的双眼几乎难以视物。
太近了,太近了。
长风那一跃,几乎要将我甩出去。
我两眼本不能受这样的光,如今更是瞎了一般,想来,要恢复,非要几日功夫了。只好伸手按按他的小臂。他低低的说:“恰是两军之间。”
怪不得长风如此受惊。
“我便说你是祥瑞。”他似乎在笑。
我不置可否,只是听着方才整齐划一的鬼方军队,似乎出现了混乱之声。如此近的惊吓,身下的马匹早已飞奔出去,不知到了何处,四处,都是人摔在地上的哀嚎和慌张勒止马头的声音。
“八思尔吉裕。”他的话,冷冷吐出口,带着浓厚的嘲讽。
天欲亡你,休怪我不仁不义!
长风再一次跃蹄疾奔,我几乎听见了他的长剑划破夜风的声音。不是龙吟的低沉雄厚,却是那般的杀气腾腾。不敢去想,如果此时还能视物,眼前,该是怎样的景象?
让他委曲求全结盟的八思尔吉裕,夺了他好容易劫持的老皇帝的八思尔吉裕,杀了他兄弟的八思尔吉裕,如今落水狗一般的八思尔吉裕!即墨东离没有理由不杀他,如今,哪怕是皇帝的命令也不必放在眼里。
皇帝!
听见剑刃斩断骨骼的声音,我一个激灵。
皇帝,伏契的皇帝在哪儿?
毫无结果。鬼方全军覆没,然而,即便是在别州,都没有老皇帝的身影。
即便即墨此刻当真不再受那有名无实的帝王控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眉头依然皱着,全然没了追击八思尔吉裕的痛快淋漓。
毕竟,在南人眼里,他仍是个皇帝,民心且不说,到底是已经将平京视作都城了。若老皇帝落在即墨手里,或许不沾血腥便可将南方大片土地收入囊中。如今,却偏偏听来了生死未卜这不是消息的消息。伏契皇族坐立不安,另立新君还是按兵不动?太子殉国,皇帝失踪,便是另立了新君,又能是谁?眼下这关头,皇室之中难道还有未曾令天下百姓非议过的人物?若是新君掌权,老皇帝尚未驾崩,又该如何是好?
没个音讯,不论是即墨还是南廷,都是一样的心急。
那天,夕阳西下,偶一抬眼,正是他的一抹坚硬,轮廓,依然是军人的冷硬,隐隐有一股子书卷气,只是眉间又深了几分,
他很少来看我,我也不会去看他,对彼此的情况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会去迈开那一步。他疲倦,我疏离。
昨日毛腿儿还来闹过,说他染了风寒,病倒了。要我去看,我没动。
他不说,我便当不知道。到底不是当时战事吃紧,性命攸关的时候。甚至觉得有一段空闲时间来生生病,都是那时候的奢望。此时,趁着鬼方刚被剿灭的平静势头,强压他在榻上歇几日也是好的。熟料他今天便来了。他很高,弯着腰进帐的时候,一只手按在嘴上,咳了咳。我看着他双肩抖动的样子,忽然有些酸涩。
不知再过多长时间,这双肩膀又要挑起这天下。
鬼方势力尽灭,吞并的别州以北大片土地,通通落在了他的手里,伏契不会善罢甘休。打了这么久,谋划了这么多年,他不会谈和,伏契那些娇惯了的贵胄更加不会。这仗,还是要打,一直打到一方瞪着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才算完。我不懂战场上的规矩,只是天天看着他们在刀口上度日,饥一顿饱一顿,为了争那寸许的土地,成年累月没有一个安稳觉,累。他不说累,我看着却是疲惫不堪。
“他们说,过几日要准备登基大典。”他的话,不轻不重,一如既往,没有掺杂半分情绪。
我仰头,看着他的脸,除了病容和疲倦,再也没有旁的什么。
的确,他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不能再将军将军的叫了。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回京城,进入那座他曾日日朝拜的宫殿,只是这一次,他是那里的主人。或许,这样一来,他便不必次次都亲自在前冲锋。
他撑着桌子坐在我对面,将肘支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看着我,忽然一笑:“我若称帝,你嫁吗?”
他问过这问题许多次了,只是这一次,说了他要称帝,好像这样,一切便会不一样。
的确,从勾结外敌的败将,到山里秘军的“头儿”,再到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终于熬到这一步,每个人,都将知道他的存在,都将为了他的存在感恩戴德,仿佛他的呼吸都是天神对人间的恩赐。
最重要的是,他是将军,说的话,有的人可以不听。他是皇帝,说的话,哪怕是句胡话,全天下,每个人,都要洗耳恭听。我知道,他一定要让伏契的皇室也如此,对着他一句随随便便的顽笑便长跪不起。
伏契亏待过他吗?
谈不上。廖将军驾鹤,朝廷便拼了命的赏他金玉宝器,他吃了败仗,也没有捉他问罪。只是,这究竟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私心,算不得亏待,也算不得优厚。何况,他早在走马上任之前,就已经生了反心。
大个儿他们,在山里等了他五年。这之前,他又是花了多大的力气,纠集成了那样一支军队,看着不过散兵游勇,对他,却是忠心到了骨子里。
旁人看着他这一路,也是顺风顺水,出山便是席卷之势,这还不到一年,没有吃过什么败仗,灭了鬼方,登了帝位。我在他身边的时间,也不过这一年不足。说是在他身边,都有些牵强附会的意味。只是看着他,从北方到别州,看似一气呵成的一番跃马扬鞭,不知他已经准备了多少年。他身上的伤口,不给我看,连他自己,也数不过来。
“我若称帝”这四个字,他究竟是走了多远的路,才攒够底气说出口。
我却只是摇头。
不嫁,便是你成了玉皇大帝,我也不嫁。你的地位越是显赫,你的功绩越是卓越,我越是不能嫁。不是每一次,你说天降祥瑞的时候,老天爷都会照顾你的面子。我不是祥瑞,只是鬼魅。你若是个傻呵呵的平头百姓,可以藏着我照料我。可你若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便没有力量为我遮住阳光。
我终究是不能见光的。
他的面色僵了僵,但好歹保有着一抹笑,仿佛早知这个答案,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却释然。
“那好。”他点了点头,“我便做个和尚皇帝,修身养性,倒也挺好。”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斜向别处,不多时又偷偷转寰回来。他越发没规矩,坐上皇位,还能跳起来不成?
他难道不知道,皇室的血脉,有多重要?当年却明知太子身为嫡系不可留。
他看我的神色隐有不快,又说:“只怕到时毛腿儿又该叽叽喳喳吵着往宫里塞人,他那个性子,多事。”
是,毛腿儿的性子,确会做这样的事。只是你看他上阵杀敌那般卖力,又不好不封爵奖赏。
“我到时就命人把你拉到宫里一立,保管那些个姑娘小姐都自惭形秽。”
他的目光含笑,仿佛在说着什么未来一般,那双眼里的光芒刺目。只是,我从来不会叫谁自惭形秽,他们见了我,只是吓得鬼哭狼嚎罢了。
“廖魇,我上辈子肯定就认识你。”他说着这样离谱的话,语气里却满满的笃定,“要不,这辈子怎么会从那么个黑窟窿里把你捞出来,就像早知道一样?”
黑窟窿,大约是我在廖府的“闺房”。
“有几个人误打误撞都能撞到你门外?你说。”他的唇角,笑意已经满溢。
没有,自小到大,误打误撞来的,只有他一个人,见到我又像个傻子一样的,只有他一个人。他那笑容,哪里像是个君临天下的人。
“你不嫁我,能嫁给谁?”他歪着头看我。
我没有理他。
他低着头掰着手指头数着什么,像是个小孩子。数来数去,也就几个手指。半晌,他皱着眉抬头看我,说:“莫不是你还惦念着徐先生?平日里也就他和你近些。他那么仙风道骨的,你怕是沾染不了了。”
他不知道,他第一次出现在父亲灵堂的样子,更加像一个捉摸不到的神仙。只是如今看了,这样的印象,已经全然不在了。
不想理他的无理取闹,负屃是龙子,我高攀不起。
他忽然耸肩咳嗽起来,抬眼时,满眼的猩红。他是个傻子,我却不是,探手过去,他额头已是滚烫。他仍眯着眼笑着,我看着他,扬手指着门口。
他起身轻轻蹭了蹭鼻间,吐出一口气,说:“明天我们便回京城了,你简单收拾一下。”又像是他刚进来时的样子,不温不火的口吻,空乏的语气。听得人心里明明毫无波澜,却是一阵难受。
他掀开帐帘,夕阳残照,他扭头去看,一个侧脸,一个背影,一瞬间,竟有些落寞和沧桑。
人人都爱美髯公,他不留,嫌那麻烦,方才,却瞅见了他唇边的青茬,若非他一直打趣,我总觉得他老了。还不到一年,又怎么老?我不知道。
战乱,真的可以让一个人深刻么?
当初,在廖府灵堂里,他眉骨投下的阴影,有这么深,这么重么?
叹了一口气,我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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