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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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已经是凌晨。
为什么电梯里要用这种镜面一样的金属墙壁?设计者肯定没看过恐怖片。恐怖片里,但凡镜头里有个镜子,几乎百分百会出问题。
镜子是个魔物。里头那个人,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可他不是你,他看着你,带着诡异的微笑,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
有时候,他会告诉你,你很美,他对着你做出各种妖娆的动作,抛个媚眼,你就自信地踩着鞋跟出门,觉得自己风姿卓绝无可替代。有时候他扒开你脸上的细纹、雀斑,一个个指给你看,嘲笑你鼻子不够挺、眼睛不够大、双眼皮不够深,你被他打击,陷入深深的自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甚至不配活着。
他控制着你,开心、哭泣、放纵、嫉妒、愤恨……
他和你一样,用锦衣华服掩盖内心的懦弱胆怯、肮脏不堪。
你知道,他就是你,却身在另一个空间,你无法掌控。
人害怕的,最终还是自己。
尤其是深更半夜,电梯里,四面八方全是自己,不敢细看,生怕有哪个心情大好或者不好,突然转过脸打招呼。
寂莱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
电梯快速上行,电梯门里映出的女人瘫软在角落里,柔弱无骨,两眼无神,看上去像熬了两个通宵还被人退了稿子,就算爬出来,也造不成威胁。
电梯门打开,寂莱松了口气,拖着包,脚踩棉花往家走。她并没有喝几杯,纯粹是被闹累的。
走廊灯闻声亮起,寂莱看见家门口坐着一个人。
那人双手抱头埋在膝盖里,穿着脏兮兮的白色t恤,浅蓝色的牛仔裤裤腿上溅了很多泥点,脚上的球鞋只能从鞋带附近勉强看出原本的白色。
寂莱吓了一跳,直觉拿起手机,想要报警。
那人听见有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寂莱举着手机呆住了,……小白?
白亚宁支撑着墙面站起身来,向前踉跄几步,像是要过来抱她,终究还是站在原地,拘谨地朝她笑了笑:“我……我回来了。”
他长发蓬乱,面颊消瘦,手臂上干涸的伤口触目惊心。
客房浴室很久没人用过了,寂莱从柜子里找出一套新的洗浴用品,敲敲门:“小白,毛巾浴巾我放在门口了。”
“嗯。”水声里传出白亚宁低沉的声音。
等他出来的时候,餐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上面撒着紫菜碎和嫩绿的香菜末。
寂莱松挽长发,在厨房忙碌,回头看见他,笑着说:“总算恢复原样了。”
除了头发纷乱过肩,眼前的白亚宁还是那个白皙清俊的少年。
胳膊上干涸的血迹被冲掉,可怖的伤口显露出来。刀伤,不太深,不用缝合。不知道多少天了,一直没处理,幸而没恶化,寂莱夸张地用纱布缠了他大半个前臂,看着跟木乃伊似的。
“好了,去吹一下头发,过来吃饭。”寂莱终于放过他的手臂,重新回厨房,打算把洗好的小黄瓜切成丝,拌个凉菜。
一双手臂从身后伸过来,圈住了她。
她本能地想挣扎,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就一分钟,让我抱一下。”耳边白亚宁的声音虚弱湿润。
寂莱心软下来,一动不动,任他抱着。
他更瘦了。
身后的人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手臂越收越紧,几乎要把她勒紧自己身体里。清晰的骨头硌得寂莱生疼,正想推开他,却感觉她的肩膀湿了。他哭了么?
寂莱反手摸着他的头发,轻声问:“怎么了?”
许久,身后人喃喃道:“奶奶……走了。”
白亚宁不知道该怎么跟寂莱说,千言万语在看见寂莱的时候全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无穷的伤心和委屈。
那天他接到的是派出所的电话。
奶奶去世了。
邻居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派出所找不到她的家人,只能排着给她老年机里所有的号码打电话。
白亚宁的电话在第一个。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姓氏首字母排名的结果,他还是骗自己,她是想给自己打电话的。
他买了时间最近的高铁,坐了几个小时回到了她身边。
然后……
那些天他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派出所办手续,领回奶奶缩小干瘪的身体,装裹、火化……他捧着盒子走出火葬场,风吹起的尘土打在脸上身上,刀割一样疼。
面前是熟悉的路,五年前,就在这条路上,奶奶抱着盒子里的青青,一边哭一边走,他默默跟在后面,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五年后,同样的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依然没有任何声音,漫天黄沙吞噬了所有悲伤。
骨灰盒要送回老家安葬。青青的老家在一个偏远到不通公交车的小山村。
五年前,他远远看着奶奶亲手把她最爱的孙女、唯一的亲人,埋葬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连个碑都没有。
白亚宁默默在那个小土丘旁坐到天明。第二天到附近村里唯一的石材店,买了一块小小的碑,上面刻着吴青青的大名。奶奶不认字,他又在旁边种了一棵小松树。
每年暑假,他都会坐十几个小时的车,去山上看青青。
小松树长大了,针叶坚硬、深绿,像一座绿色的宝塔,守护着青青……现在,还有奶奶。
他在松树另一边埋下了奶奶。还是那家店,做了个大一点的碑。刻上奶奶的名字——彭凤兰。他刚知道,办手续的时候,警察告诉的。
这个早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晚年送走孙女,苦了一辈子的女人,最后只留下一个名字。
石材店的店主说,村里正在重新划分土地,山坡上这一片也会被重新分配。
白亚宁不知道这两座碑能在这里存在多久,也不知道能把它们迁到哪里。也许明年再来,它就不存在了。
他从背后紧紧抱着寂莱,不想她看见自己的脸。他不想哭,但眼泪不受控的夺眶而出。
他在两座坟前坐了三天,不吃不喝,无思无想,直到一场大雨浇灭了心中最后一丝烛火。人最害怕的是无所挂念。这么多年,他靠这一丝烛火熬着,以后怎么办?
他不敢抬头,只紧紧抱着寂莱,无声无息地落泪,像是溺水者抱着最后一段浮木。他知道这样很自私……但他无处可去,他需要一个支撑。
寂莱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浓密的黑发还半湿着,水草一样在手心里滑过。
窗外挂着一轮白玉盘,清冷的光罩在两人脸上。餐桌上的小馄饨还温热,紫菜浸透了汤汁,向外伸展着,漂浮着,无依无靠。
白亚宁不说离开,寂莱也没提。
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话却不多。大多数时候,寂莱都在画室画画,白亚宁则在书房发呆,在客厅发呆,或者坐在画室阳台的小沙发上发呆。有时候寂莱会下厨做饭,更多时候是白亚宁在网上买半成品回来加工。晚上,两人会一起看看电影,听会儿音乐,做做瑜伽。
有几天,寂莱起得早,推开主卧门,看到白亚宁裹着毯子,蜷缩着躺在她门口。
对消失的那段时间,两个人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白亚宁不说,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寂莱不问,是因为她知道,不干透,是没办法画下一遍颜色的。
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早饭时,白亚宁突然说要回学校一趟。
“去办一下补考,晚上回来。”他急急补上最后一句,生怕寂莱不同意似的,又说:“宿舍没人,我不想自己待着。”
寂莱心说,住了这么多天,我也没说什么啊。
“我知道不能总在这里,但我实在不知道能去哪。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怎么想我。上次大秀结束,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现在也一样,但我不敢说。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抓住你。可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他低着头,像是在和面前的鸡蛋说话,语速很快,提前打了不知道多久的腹稿。这会儿一口气说完,感觉心里堵着的石头松动了些,接着又有一块推上来顶住了缺口。
寂莱一言不发,伸手拿走他跟前的鸡蛋,剥完壳,放回他碗里:“知道了。办完事给我打个电话,家里没菜了。”
白亚宁迟疑着拿起鸡蛋,又放下:“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过了好一会儿,寂莱才开口:“嗯,是自私。一声不吭就走了,满身伤痕回来。现在说喜欢我。你知道喜欢是个多宽泛的词吗?人在困境里想找倚靠,我理解,也不介意被你倚靠一段时间。但这个时候说喜欢,你是觉得需要给被倚靠的我一个名分吗?那好,你告诉我,你喜欢的是究竟我,还是可以倚靠的感觉?”寂莱语速向来很慢,生气了更慢,语音却又和平时一样轻柔,条理清晰、娓娓道来的杀伤力亦不容小觑。
白亚宁猛然间被一番输出,脑子里只剩最后一句,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我喜欢的是你……我……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下定决心,神色凝重,语气坚决:“我爱你。”
清晨的阳光在窗台上跳动,时钟滴答敲打着白亚宁忐忑的心。就这么说出来了,她会怎么样?她会拒绝吗?会赶走自己吗?虽然想到了最坏的情况,但他完全没有也不敢去想答案。他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再失去她,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亚宁感觉寂莱走到自己身边。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看向眼前人,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美丽脸庞近在咫尺,他猛然屏住呼吸,整个人绷得像石头。
樱花般的嘴唇微微开启,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你走的这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很想你。”
……她说想我……。
“你回来,我很开心。”
……她笑了……
乌木暖香滑过脸颊,一片花瓣轻轻落在他的微张的唇上。
……算了,不是所有爱情都一定要有结果。既然舍不得他,就留下吧。
她的唇柔软香甜,却在他胸口炸开漫天繁星。
他伸手揽住她,闭上眼睛,小心翼翼的感受着她羽毛似的轻触,花朵微微绽开轻轻叼住他的上唇,碾磨着他的神经,当一点湿润柔柔舔上唇角,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将眼前人抱起,反身压在沙发上。
她的长发凌乱散在耳畔,黑发衬托下,微红的脸颊更显白皙娇嫩,那双杏眼含笑注视着他。他俯下身,虔诚地吻上她的眼尾。
……如若万般苦痛只为此一吻,我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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