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接引

苍茫洪荒，四洲分化。

        灵山脚下，两位老翁相对而坐，一人面色悲苦，一人似道似僧。

        接引道人心念微动，脸上的悲苦之色不禁又增加了些许，干枯的手掌从袖中抽出，捏指为印，一朵由梵文字符组成的花朵在指间缓缓绽放，又随风飘散。

        金粉如雨，翩然飞舞，却又像是一砚台水墨泼洒，在空中描绘出一卷壮观辽阔的山水景观，其中孤峰耸立，群山环拱。

        草木山石中隐约可见几间楼阁并列，竟和当日唐僧在万寿山外所见的风景一模一样！

        准提道人轻叹一声，呼出的白气化作刀锋，虚空劈出一刀，瞬息间一刀就化作十二万九千六百刀。

        刀光侵染了周围虚空每一寸地方，纵横交错，就像把这张佛光描绘的万寿山变成一个棋盘一样。

        刀光纵横，算计一切，无论过去，还是未来，仿佛都逃不了他的刀光笼罩。

        以洪荒四洲为棋盘，那圣人以下，皆是棋子。

        刀意中有着准提慈悲为怀的佛门心性，也有淡漠超脱、圣人无情的冷漠。

        看着棋盘中被牵绊在五庄观中的四枚棋子，接引面露苦涩，叹息道：“周白身俱灵宝，其威能我等圣人皆不得知，如今金蝉体内的枷锁尽去，和此物必有关系。”

        准提皱眉道：“师兄，周白体内灵宝待到日后再设法强夺，如今的问题是石猴挑起的因果被周白从中挡去，我看还是由我再去一趟吧。”

        准提眼眸中隐去一抹决然的神色，周白乃是大道变数，遁去的一。

        身为圣人，他本就是天道之下的代行者，以他身份决不可轻易斩杀周白，却可以付出一些代价将周白拘禁起来，别的不说，只要再拖延百年，他佛门便可完成西行大业，获取天道功德。

        刚起一身，准提便看到接引已然站在了云台之前，清风拂面，长袖翩翩，一股出尘之意油然而生，令准提不禁一愣，接引师兄一生向道，不坠凡尘。

        道是无垢，道是圆满。

        挺起的脊梁佝偻些许，接引原本圆满无垢的心境上裂开一条若不可见的细缝，转过头来，接引笑道：“自你我诞生灵识已过了万万年，这么多年以来，佛门之事尽托于你，为兄倒是惭愧的很啊。”

        细缝渐渐蔓延，一缕缕极其精粹的圣人法力从周身四散，转眼间，准提就感觉到了接引的境界已经从高不可攀的云端跌落到了和自己相同的程度。

        “师兄？你这是......”

        眼眸再不见清澈剔透，黄浊色的眼眸中仿佛蒙上一层迷雾，接引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沙哑道：“你为佛门做了太久的恶人，为贫僧付出了太多，也该贫僧出手一次了。”

        “更何况.....”接引幽幽的说道，“若是你真的在悟空面前出手，肯定会被他发觉到异样的。”

        准提闻言一愣，伸出的手臂渐渐放了下来。

        须菩提是他，他亦是须菩提，虽然只有几年的相处，他却已经把孙悟空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亲传弟子，如果真的在孙悟空面前暴露身份，想必这么多年的师徒情谊将荡然无存。

        沉默许久，准提长叹一声道：“为了佛门大势，贫僧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自从他戴上金箍的那天起，他知不知道须菩提的身份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倒是师兄你，”准提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叹息道：“心染尘垢，再难圆满，师兄坚守了无数年的心境，就此打破，贫僧....”

        准提的声音越来越低，只因站在云台前的老僧，不知何时已经靠在石阶前沉入了梦乡。

        世间最快的是什么？周白前世的常识告诉他，是‘光’，一旦贴近了光速，时间的概念就会发生模糊，若是超脱了光速，就能够回到过去。

        不知是世界的局限，还是人心的臆想，周白一直都相信这个‘常识’。

        直到步入修行之门后，他才发现靠科学来阐释的‘常识’在修行的世界里，却是最愚昧的迷信。

        科学无法阐释的东西叫做‘迷信’，而在修行界的‘科学’，则叫做‘见知障’。

        比光还快的东西是思想，心念所往无处不在，念头通达万象感知。

        恍惚间周白只觉记忆中好像缺少了一部分，月下孤峰依旧，山间清风微凉。

        红玉将手中的酒壶收入怀中，上前几步挽住了周白的手臂，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萦绕在鼻间的淡淡酒香让周白略微清醒了一些，皱眉道：“既然镇元道兄已经过去了，那我们也走吧。”

        红玉掩嘴笑道：“你喝醉了吗？今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赏月啊。”

        冰凉的手指点向周白脸颊，红玉脸颊升起的绯红平添了几分媚态，眼眸轻轻眯起，红玉笑道：“不用担心了，这次虽然没能顶过观音的功德，却也替换了金蝉，单论结果来说，算计不是已经达成了吗？”

        周白迟疑道：“没...能...抵...过？”明明感觉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却始终无法找到缺失的记忆，莫名的烦躁感让周白的气息有些不稳。

        敏锐的红玉自然注意到了不对，闭目再睁，浑身的酒气已然尽散，眼眸也恢复了清明和通透，“周白，你怎么了？”

        周白摇头道：“金蝉子他们呢？昨天发生了什么？”

        红玉担忧的看了周白一眼，回答道：“昨天晚上观音恰巧途径五庄观，把三光神水交给镇元子‘解救’了人参果树。”

        周白扶额道：“那我们呢？我们在做什么？”

        空气瞬间凝固，红玉徒然发现，自己居然也记不起了周白当时的反应，就像在场的只有她一人，周白从未存在过一般。

        剑目一凝，红玉面若寒霜，周身剑意轰然而起，贯穿日月，无尽的剑光从各地蜂拥而至，齐齐聚向了不断生成的剑意虚影中。

        一时间山石震动，天地倾塌。

        周白也发觉到了异常，红玉本体为先天灵宝，若在小千世界足以击碎世壁垒，威慑天道。

        然而这里可是洪荒世界，由鸿钧管控，六位圣人坐镇的大千世界。

        单凭她的先天剑意，怎么可能冲垮天地？

        微微眯起了眼睛，周白迟疑道：“这里是别人的小千世界？”只是这个小千世界和现实世界浑然一体，任凭他如何探查也寻不到任何的异样。

        红玉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并没有那么简单，咱们应该是在一个人的梦里。”说话间，她手中的剑意愈加明亮，映照下的星空布满了空间裂缝，裂缝里无尽的黑暗和泯灭万物的吸力令周边的灵气和光线尽数收入其中。

        红玉眉心花钿泛起一丝微弱的红光，如火如焰，却又万物不侵。

        “梦境事物由心念而生，我本体是一柄剑，剑意精粹万法不染，对于虚幻之物最为敏锐。”红玉语气低沉道：“不可多想，不可妄猜，我们所有的念头都有可能在这方世界中俱现出来。”

        周白点头示意自己明白，看着不断冲击世界壁垒的红玉，周白退后几步，眼中不断纠缠各种神色，“对方究竟是何目的？是要等我们因心生乱象而自取灭亡吗？”

        周白的声音有些迟疑和不解。

        红玉退后一步，沉声道：“此人没有杀心，亦或是说他的目的本就是留下你，让你不能插手西行之事。”

        明明可以凭借混沌珠脱离险境，不知为何周白始终没有说起这件事，而红玉也是仿作未知。

        随着最后一道剑意的悍然出手，一声巨响轰然而起，四面八方涌来的气浪犹如翻山倒海之势碾压而来，就在周白和红玉施法防备的时候，却发现眼前光影一晃，眨眼睛已经回到了最初的孤峰上。

        红玉面色阴沉的环视四周，平日里被天道压制的感觉依旧没有出现，这个结果只说明了一件事，他们还没有离开。

        亦或是，这个梦境回到了起点。

        闭目睁开，红玉褪去所有的疲惫，打算再次出手的时候，却发现一只手挡在了她身前，周白迟疑许久，神色复杂的看着红玉清澈的眼眸，缓缓的摇头道：“不用了。”

        红玉颦眉道：“为什么？”红玉剑依旧在手中，流动的红芒和吞吐的剑气不断和周边的空气发生呲呲的摩擦声。

        周白抬头看着天间的皓月，笑道：“如果说这个世界是用所困之人的心念来禁制对方的话，那你就没必要再出手了。”

        “今天的月亮很美。”看了眼面色清冷的红玉，周白露出温润的笑容，侧身道：“你也很美。”宽厚的手掌覆盖红玉冰凉的小手，红玉轻咬下唇，僵硬的松开了握剑的手。

        “既然这个世界是用心念来禁制人心，那身为先天之剑的你，剑意精粹本应没有梦才对。”

        “但你，还是做了梦。”

        因为啊，梦里是有我的啊。

        周白轻声道。

        斩去梦中的心念，梦就会醒，然而红玉是不愿对周白出剑的，这也就成为了一个死循环。

        轻抚长剑，剑身上律动的血脉和周白自身的心跳缓缓相合，这是两人心神的牵连，也是经历过数个世界沉淀下来的情感。

        长剑穿胸，周白仰身跌落。

        猎猎的狂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撕裂的心脏传来的剧痛让周白眉头紧皱，苦笑道：“真的好痛啊，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三次了！”

        峰顶上，红玉沉默不语，静静的看着潮水般褪去的空间幻境，泪流满面。

        ....

        “唉~”石亭前的周白呆呆的看着从峰顶跌落的红玉，摇头叹息，“即便是梦境，我也不想你死去啊。”

        日月交替，瞬息白昼。

        周白缓缓的走近梨花带雨的红玉，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如果他被陷入梦境一般的幻境的话，那么红玉也定会如此，至于她是亲手杀了‘周白’，还是幻境中的自己选择了和‘红玉’一样的结果？

        他没有问，也没有说。

        山下玄光闪现，镇元子面色焦急的从祥云走下，急声道：“适才我感觉有玄奥的法力流动，可是你们遭了算计？”

        周白苦笑道：“何止遭了算计，若非对方没动杀心，怕是我和红玉就已经遭劫了。”

        看到依旧相拥，舍不得撒手的两人，镇元子轻咳一声，目露笑意道：“贫道怎么感觉你们经此一难，羁绊更深了呢？”

        双手相牵、十指相扣，周白看了眼红玉后，笑道：“此番虽是有惊无险，却也让我回想到了最初相识的那段日子，应该算是找回初心了吧？”

        调笑几句后，周白和红玉便把刚才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镇元子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表情也愈发沉重，“若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接引圣人的手段，他境界高深，更是感悟出梦中证道的玄奥功法。往日里都是准提圣人代他行走洪荒，这么多年以来，贫道才见他出手过一次。”

        “那一次就是四圣破诛仙，通天教主败退的封神之战。”

        看着镇元子担忧的神色，周白满不在意道：“接引圣人此番不杀我，下次恐怕就没有杀我机会了。道兄还是先告诉我唐僧他们的事情吧。”

        镇元子叹息道：“那日我赶来五庄观后，迟迟不见道友前来，正想拖到第二天再处理的时候，却发现南海观音竟然恰巧从此地路过，由她作保，自然也就把人参果树的因果给抹去了。”

        “至于西行之人，他们已经离开半月有余了。”

        “好一个佛门！”周白冷笑道，“不愧是圣人神通，竟然真的可以逆转时间，梦境与现实相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此手段令人佩服。”

        周白的眼神闪过一丝波动，他好歹也在‘归无世界’里面证过圣位，自然明白逆转时间的神通绝非天道圣人可以轻易做到的。

        接引的这一手是让他心生惊讶，同时也让他有些期待。

        佛法东传的主角已被他替换，若是中途透露出金蝉的些许异样，会不会诱使接引再度出手？

        却不知逆转数年时间的代价，能不能拖垮一个天道圣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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