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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19章


时近夕暮,流火西沉,烧红天际浮云。

        挑起的窗户漏入火红霞光,焚尽竹影的清凉,令气氛沉肃的房内更添怏闷。

        秦恕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像尊雕像。

        顾长亭说完自己另一重身份的往事,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这些事埋在心中多年,比毒性还伤人。

        顾长亭见秦恕不言不动,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事,便从他渐渐松开的掌中抽走自己的手。

        这次,秦恕没有握住抽离的修长手指。

        仆人在外敲门,说晚饭备好了,要不要送进来。

        顾长亭道:“先温着。”

        仆人告退,吵了一天的蝉鸣声也渐渐歇了。

        顾长亭将手掩入袖中,说:“这些事我应当早点告诉你,拖到现在是我的错。”

        秦恕终于动了,抬眼看着顾长亭,确认:“你说渝南谢氏灭门案是你做的?”

        “是。”顾长亭微微偏头,难以承受秦恕毫无情绪的目光。

        顾长亭宁愿他哀痛,愤怒,降下重处。也不愿见他双眸空洞,好似信仰崩塌,精神寂灭。

        秦恕摇头不信,伸手去摸顾长亭。

        从手臂摸到脸庞,又从脸庞摸到腰腹:“你这身子骨能习武吗?没一点练家子的力气,你怎么杀人灭门?”

        顾长亭缓缓说:“上位者劳人,中位者劳智,下位者劳力。”

        秦恕忽然大笑:“好个上位者劳人,中位者劳智,下位者劳力。你若要得天下,谁可阻你锋芒?”

        “我观史书,时常觉得文臣比武将危险,赳赳武夫纵有悍天之力也不过是文臣玩弄于股掌的尖刀利刃。”

        “我母妃去后我虽淡薄血脉亲情,但你知道萱怡是我想保护的人。我母妃失去宠爱在后宫常受其他嫔妃欺辱,无知的皇子公主也要凑上一份,说些尖酸刻薄的话,更有甚者用石子掷我母妃。”

        “我要学文习武,不能陪伴母妃,是萱怡不顾阻拦常与我母妃亲近。没有她,我母妃早已抑郁成疾。”

        “我母妃遇害后,萱怡断食七日,险些随我母妃而去。我这个亲子,皇兄只能眼睁睁看着柔弱的生命一死一伤而无能为力!”

        秦恕笑湿眼眶,闭目缓了缓,说:“我记得你时常夸赞萱怡,说她秀外慧中,才情过人,与你谈词论赋,有时格调更胜你一筹。我知那是你自谦的话,但你对她的喜爱之情从这些话中满溢而出,萱怡亦对你敬爱有加。”

        “顾长亭,你是怎么做到白日里与她笑语欢言,夜色中冷酷下令,将她的爱郎满门屠杀的?”

        顾长亭的嗓音微微泛哑:“一道指令几笔书成。”

        “屠诛对你而言只是冰冷的字眼?”秦恕一把握住顾长亭细弱的秀腕,力气大得似要捏碎这把弱骨,“你时时警惕我戾气伤人,你自己呢?这双手沾满鲜血,垒骨之上你云淡风轻,负手握卷教我六德六行。我拿你当明月清风,你拿我当傻子玩弄。”

        “我从未玩弄你。”顾长亭垂下眼睫,掩盖眼底的悲凉,“萱怡公主不知她倾心之人欺男霸女,谢氏家族在渝南只手遮天,朝中依附谢氏之人越来越多,便是萱怡公主与谢家公子月下相遇,首获芳心,亦是谢氏精心安排。”

        “他们想攀皇家高枝架空先帝,先帝那时并未察觉,命我灭门谢氏是因梁国大军压境,先帝拿不出可与之对抗的兵力,又想出和亲之策。”

        “这想法与谢氏的妄想背道而驰,他们不甘进行到一半的计划功亏一篑,劝先帝换个公主和亲。这话传到后宫,有女儿的嫔妃们惶惶不可终日,上请皇后向先帝进言,保自己的女儿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皇后对你母妃恨之……”说到此处,顾长亭停顿,不在秦恕的伤口上撒盐,转而说道,“先帝心意已决,萱怡公主抵死不从,先帝才知她心有所属。”

        “先帝招来谢氏商谈,谢氏狂傲,口不择言,数次惹恼先帝,才有后来的满门屠诛。”

        道出实情,顾长亭不奢望秦恕看在自己是先帝的一把暗刃的份上心惜原谅。

        那些鲜活的人命确实亡在自己手上,秦恕要追责也在情理之中。

        萱怡公主最终和亲远嫁,心如死灰在哪里都是浮萍一片,想是这些年从未登楼远望故土。

        顾长亭亦知秦恕对萱怡公主的感情并非亲情,而是愧疚,自赎。

        他恨自己无能,保护不了身边的人。可政治与人性本就冲突,非意愿可控,况且那时他还年少。

        秦恕听完顾长亭的话,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分不清是悔是痛。

        自己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深爱他,看他怀胎辛苦恨不能以已身替之,换来什么?

        正因看多了勾心斗角,暗血盈斗,才觉得端雅纯净的顾长亭是皇宫里一脉清流,将他视着清风高岗,含情仰望。

        怎知他风轻云淡,谈笑间已千里杀人,说一道指令几笔书成的淡漠样子像极了画皮的厉鬼,白日清和文雅,夜里杀人无形。自己的暴躁与他的冷酷相比不值一提。

        他还有多少骇人听闻的事是自己不知道的?他那硕果累累的政绩之下又有多少人付出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秦恕无法深想,甚至难以起身离开这里。

        顾长亭撑着腰站起来,走到桌前提起茶壶倒水喝。

        他不口渴,只是不想秦恕太过为难。

        感情不是物件,想给就给,想收就收。以秦恕的性子深情已付,覆水难收。他现在的心痛应当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重。

        这些事纸包不住火,秦恕想攻梁国不止雪耻扬威这一点,还有接回和亲受辱的萱怡公主。

        故人归来,陈年旧事难免会翻开清算,到那时被动受审,不如现在自愿说清。

        晚霞淡去,幽暗来袭。

        顾长亭没有点灯,现在的暗可以掩盖彼此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秦恕喑哑的声音在暗沉的屋中响起:“你早知萱怡真心错付,为何不告诉她?”

        “我暗示过几次,萱怡公主对谢家公子情根深种,看不见远处的惊涛骇浪。情浓则智短,你当有体会。”

        “对,我深有体会。”秦恕起身走到桌前,一把捉住顾长亭的右臂。

        幽暗中难以看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在颤抖。

        “顾长亭,你遇到两个至情至性的皇家人却不知珍惜。铁石都没你心硬!罢了,你我到此为止。”秦恕握住顾长亭的手腕,去取自己错付的琉玉翡翠扳指。

        “子逸。”顾长亭手指蜷曲,紧握成拳,“我知此事对你打击很大,但请你冷静下来再做决定。”

        “你觉得我不冷静?”秦恕一根根掰开顾长亭脆弱的手指,“也是,我在你眼中从未冷静过。处理政事冲动,对你的感情也冲动,我这样冲动的人活该被你戏耍。你意犹未尽,我不想奉陪。”

        顾长亭终是没能护住那枚曾经侵染过秦恕鲜血的琉玉翡翠扳指。

        秦恕甩开顾长亭的手,目光落在他的孕肚上。

        沉默少顷,他说:“你忍辱怀胎,身体又带毒,实在痛苦不如……”

        “秦恕!”顾长亭一声重喝,从不落泪的他泪水含在眼中,用尽全力将秦恕一把推开。

        秦恕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以他的体格不至于此,但此刻他身心俱伤,一阵轻风都能将他卷走。

        手中的琉玉翡翠扳指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秦恕冷冷地看着幽暗中的顾长亭。

        原来云淡风轻的他也有动怒的时候,这么多年第一次见。

        他以为我要说什么?让他拿掉孩子?呵呵,他从未对我放下戒心,放低身段迎合我真是委屈他了。

        秦恕沉沉地笑,溢出喉咙的破碎笑声像困兽的哀鸣。

        顾长亭趴在桌上,空无一物的手指深深陷入掌心中。

        料到暗黑的自己很难让秦恕接受。

        秦恕的童年跌宕起伏,但纯良的秉性从未改变,跟自己学的又是儒道,心中纵有怨恨难解,依然听话做了明德之君。

        踏上九阶,面对群臣,他的冷肃是为天下黎民撑起一片清朗的天。

        离开朝堂,面对自己,他的深情是炽热烈火,足以融化淡看一切的心。

        想和他并肩走下去,但斑驳的过往却做了拦路石,要移开那石,一人难为。

        现在任何语言都显苍白,但愿时间能淡化伤痕。

        秦恕“笑”够了,站起来,走到门前止步,说:“你还想做国相吗?想做,明日上朝。”不等回应,摔门而去。

        月影粼粼,浮荡若梦。

        顾长亭浑身虚脱,在鲜血淋漓的荆棘中不得解脱。

        一刻钟后,仆人送来晚饭,要点亮桌上的烛火。

        顾长亭沉声道:“不要点灯,让我静静。”

        仆人没有玲珑心也知顾长亭的心情极其不好。随侍他四年,从未见他如此消沉。

        仆人想劝解,又不知发生了何事,双膝弯折跪在顾长亭身旁。

        顾长亭的头埋在臂弯中,清冷月色拉长他淡渺的身影,满溢的伤感令仆人的心针扎般难受。

        别人做宰相春风得意,他做宰相日渐孱虚。

        他回相府的时候不多,但每次回来从宫中载回的卷册都要四五人搬抬。

        他有国,无家,殚精竭虑为天下。

        仆人没进相府之前不信有这世上有官员能公而忘私,便是清廉一些已是百姓之福。进相府后才知自己目光短浅,以管窥天。

        这么好的国相,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被善待?天子离去时也失魂落魄,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沉寂的房中关不住沙漏的流泄,晚饭早已凉了,却无人动筷。

        “相爷,小人去换热的饭菜来,您多少吃一点。”仆人劝道。

        相爷,顾长亭想起自己的身份,终于抬头。月色斜照着他,他的脸一边清隽,一边幽暗。

        “去换热菜来,多备些汤水。”

        仆人赶忙起身去办。

        顾长亭叫住他:“顺便唤今日住在相府的医者过来。”

        “是。”

        柏邯很快来到顾长亭的卧房,他正在吃饭,斯斯文文,细嚼慢咽。

        柏邯走到他对面,坐下,问:“皇帝才走?”

        顾长亭没答,也没停止吃饭的动作。

        柏邯微微眯眼,心中已经了然。

        皇家的脾气阴晴不定,只有短宠,没有长情,即便他是顾长亭也逃不开这个定律。

        柏邯耐心等候顾长亭慢慢补充体力,吃完饭他才有力气说话吧。

        用了小半个时辰,顾长亭放下碗筷,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唇,说:“尽快给我拔出毒灶,制些应急保胎的药丸,以你的医术不难完成。”

        “为何?”柏邯坐着无聊,想过几种他会说的话,结果一样没中。

        “我要上朝才有办法履行对你的承诺。”

        “我不急。多年都等了,不差一时半刻。我说过下猛药对你的身体不好。”

        顾长亭心意已决:“我心中装的事太多,了一件是一件。”

        柏邯摇头说:“我与你之间不知谁牵连了谁,皇帝脾气不小,你……”

        “柏邯!”顾长亭沉声,“你我只是交易关系,不要越界。”

        柏邯愣怔,听他大哥大哥的喊,真把他当弟弟了。

        柏邯起身,朝顾长亭行礼:“既然顾相想帮鄙人早日报仇,鄙人便依照顾相的意思去办。”

        顾长亭扶额道:“去吧。”

        “鄙人住西厢房,药做好自取。”

        皇宫·御书房

        六部重要官员已躺下要与夫人温存,岂料一道天子急诏将他们从床榻上拉起来,快车快马入宫面圣。

        二十几人垂首站在御书房中,龙椅尚空着,却无人敢交头接耳。

        有人见自己的官服下摆慌忙中塞在靴子里,动作细微的抖了几下,没抖出来只能弯腰去扯。

        一个弯腰的功夫,盘龙锦袍闪过眼角。

        那官员立刻站直,屏住呼吸。

        秦恕走到龙椅前坐下,锐利的眼神扫视众官:“都抬起头来。”

        众官抬头,被凌厉的龙目盯得后脊发凉。

        秦恕逐一与他们对视,所触碰到的眼神有镇定自若;有不坚闪烁;还有茫然不知所措。

        秦恕收回目光,命掌册大监将宣纸笔墨分发给他们。

        官员们接住纸笔,更加茫然。

        秦恕道:“你们与顾长亭同朝四载,当知他的优劣之处,一一写在纸上给朕过目。”

        啊?官员们的下巴失去控制,差点脱臼。

        皇帝这是唱的哪出?

        秦恕又道:“写得好,重赏。”

        官员们皆知今日的考题暗藏玄机,但不知所谓的好是何标准。

        秦恕见他们呆站着,沉声:“还不写?”

        官员们立刻以腿作桌,答起题来。

        秦恕起身,在官员间慢步游走。

        他在谁身旁多站片刻,谁的手就不受控制地轻颤,悬墨滴在宣纸上,晕出恐慌。

        秦恕开口:“长夜漫漫,众卿仔细想,慢慢写。”

        御书房内静悄悄,唯有烧得很旺的灯花噼啪作响。

        夜深暑气变得温凉,间歇拂来几许清风,体感舒适惬意。

        但正在过“殿试关”的官员们汗透衣背,绞尽脑汁揣摩圣意。

        顾相的优点能写几本书,缺点寥寥无几。天子明知故问,是何缘由?难道他兴致突来,想看臣子盛赞顾相?

        大多数官员如是想,也有个别官员脑子转得快,心中作另一番想法:陛下登基以明德治天下,虽有阵子任性,但整体没有偏离明君之道。所谓人无完人,陛下定是以揪顾相的错来正己,只有鸡蛋里挑骨头才能过这一关。

        时近一更,六部官员终于完全交完答卷。

        秦恕掂着手中颇有分量的纸张,道:“众卿辛苦,回去歇息,莫误了早朝。”

        官员们告退,走出御书房才敢抬袖擦拭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今夜谁还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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