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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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亭没有立刻回答,秦恕收回手,神情落寞:“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疏远我。”
顾长亭刚要开口,秦恕已转过身去,以皇帝的口吻说道:“吴越国受梁国唆使,搅扰边境的动作越来越大,朕再忍下去苦的是边境军民,朕不日便会出兵讨伐吴越。”
伐战,无论战事大小,都要损耗国力,因此顾长亭对战争非常谨慎。但吴越国得寸进尺,不可再退。
他问道:“陛下命哪位将军带兵出征?”
“朕亲自率军。”要振奋士气,竖立国威,此乃不二之法。
秦恕在东宫时做过监军,与将士们同吃同住,还创造出一种轻巧便携,但杀伤力极强的兵器,用于疾行作战。他在军中威望很高。
武将们铁骨铮铮,愿用青春热血保家卫国,雪耻开疆。文臣们主张休养生息,增殖人口,发展经济,充实国力。
政见虽不同,却都是为了强国扬威。
顾长亭听到秦恕要御驾亲征,平静的明眸泛起微波:“吴越国既受梁国唆使,必有十足的准备,陛下可有周全的应对之策?”
秦恕说:“边境路遥,军报有所延迟,具体作战策略去了再定。”
顾长亭走到秦恕身旁,劝道:“御驾亲征风险太大,陛下三思。”
秦恕转身面对他,目光深邃,隐含期待地问:“你担心我,还是担心离国的君王?”
顾长亭没做深想,说:“无甚差别。”
秦恕期待的眼神倏忽暗淡,自嘲地笑了笑,道句“你保重身体”,转身离去。
三日后,天子点兵,直指边境。
顾长亭登楼远眺,目之所及处只有云霞与飞鸟。
为了及时获取军报,顾长亭撑着时好时坏的身体走进朝堂。
天子离朝,他就是百官的定心药。
北境开战,捷报频传。
不出一月,吴越军队已被打得溃败。
梁国派出三千轻骑象征性驰援,被早已埋伏在必经之路上的离国精锐擒个正着。
此战歼敌十八万,降卒二万,吴越国元气大伤,割地求和。
淮水以北划入离国版图,“离”字军旗插遍淮水两岸,迎风招展,猎猎翻飞。
喜讯传回宫中,顾长亭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
腹中孩子像是知道自己的父皇大获全胜,一个劲儿地手舞足蹈,折腾得顾长亭坐卧难安。
太医忙到半夜终于将小祖宗安抚下来,顾长亭无力地平卧在床,太医在旁叮嘱他不要过多操劳,他却想着大军何时班师回朝。
吴越国做了梁国的弃子,并不代表新上位的梁帝示弱,相反此战可能暗藏阴谋。只有见到秦恕,顾长亭才能真正放下心。
此后几日,书信中断。
顾长亭孕吐得厉害,无法上朝,不得不委托宁侯暂代国相,处理朝务。
暮春花余几点红,再不欣赏便会错过。
顾长亭倚窗而坐,眼中没有花色,只有莫名的不安。
当秦恕遇刺的消息传到泰和宫,顾长亭将好不容易咽下喉的补汤尽数吐出。
骁勇善战的英武帝王在班师回朝的途中经过产顶级翡翠的上河郡,命军队稍作休整,他屏退左右独自外出后迟迟未归。
军士找到他时,他右胸中剑,倒在血泊中。离他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四个刺客,早已气绝身亡。
他手中握着一个盘锦织袋,里面装着一枚琉玉翡翠扳指和一个拨浪鼓。
这两样东西现在就在顾长亭眼前,斑斑血迹已干涸变色。
国君重伤,满朝皆惊,宁侯已镇不住场面。
不安于现状的藩王们陆续入宫,表面关心皇兄伤势,实则窥探有无可乘之机。
就在宁侯内外交困之际,厚重宫门重重打开。
顾长亭缁衣纁裳,朝服端肃,在禁军的护拥下,缓步踏上通往皇权中心麟德殿的汉白玉阶。
他病色苍白,目光、气场却无比坚定。
交头接耳的百官见到沉静似水,肃定如山的国相,立刻停止交谈,目送他走到相位上。
他的身后是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髹金雕龙御座。
顾长亭的目光缓慢地扫过各个藩王,肃色从容,道:“陛下的伤势已好转,昨夜苏醒便传召本相商议国事。陛下口谕静养期间,朝务交由本相全权处理。”
百官俯首遵从。
在他们心中,顾长亭的威望不逊色天子。
顾长亭缓停片刻,提高音量:“陛下圣德,百官贤能,君臣同心,天下大治。三军将士浴血奋战,战果卓著,论功行赏之事待陛下上朝再行定夺。本相在此代边境百姓向将士们致敬,保家卫国,你们辛苦了。”
将领们敬重顾长亭,知他有病在身,还行重礼,热血瞬间涌上心头,齐刷刷向顾长亭回敬军礼。
厚重的铁甲发出整齐划一的金钢之声。
藩王们见此情景,知趁虚而入绝非易事,遂将袖一拢,闭目养神。
两个时辰的朝会耗尽顾长亭心力,散朝后,他是被宁侯搀扶着入的永延宫。
永延宫是秦恕的寝宫,他此刻安静地躺在龙床上。
玉公公侍奉在侧,止不住地抹眼泪。
顾长亭撑着床沿坐下,定定地看着脸白如纸,毫无生气的秦恕。
浓郁的悲伤笼罩着永延宫,连宁侯都忍不住侧身闭目平复心情,顾长亭却没什么表情,只呆呆地坐着。
良久,顾长亭低声吩咐:“玉公公,你去御书房叫人把奏折搬到永延宫来。”
玉公公抹泪的手停住,眼泪更加汹涌,颤声应着,快步去办。
前阵子顾相不好,陛下将政务移到泰和宫处理,不过月余光景,已颠倒过来。玉公公哭苍天为何不让陛下和顾相都好好的。
左右无人,宁侯说出心里话:“我错看陛下了。御驾亲征需要十足的勇气与魄力,历任国君没一个做到。将军们说陛下为了减少边境百姓的恐慌,将战线前推两百里,在乱石河滩上驻扎,河对岸吴越国的投石车举目可见。他没有忘记你爱民如子的教导。”
“琉玉翡翠具补血养气之功效,乃上河郡独产,极为罕见,可遇不可求。给孩子准备的拨浪鼓民间常见,宫中却没有。我原以为陛下霸占你是为填补心中空虚,现在才知他对你动了真情。”若非情真意切,一国之君怎会不带侍卫,亲自去寻稀世珍宝,还不忘尚未出生的孩子。
真心真情最易打动人,宁侯才对秦恕改观,说出这番话。
宁侯与秦恕没有根本的矛盾,只是不喜秦恕过于霸道。此事依然体现爱的霸道,宁可冒风险,也不让任何人参与他求爱的行动。
顾长亭保持着不动的姿势,神色空茫,不知这番话有没有听进去。但脸色越来越差,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揪着衣料,身体微微发抖。
宁侯心惊,怕他忧心劳累太过,身体扛不住,忙说:“长亭,你去歇着,我看护陛下。”
顾长亭浑身难受,胃绞痛得厉害,后背虚汗频出,秦恕的脸在眼前摇晃、模糊。
他一再稳定心神,掐着腿肉令自己保持清醒。秦恕未醒,自己万万不能倒下。
顾长亭尽量保持平稳的声线,缓慢道:“义兄,我有些饿了,想喝粥,你帮我弄些吧。”
“好,我这就去。”宁侯立刻出殿,唤了个太医一道去了御膳房。
顾长亭强撑着的身体一点点倾斜,倒在秦恕身旁。
缓了一会儿,他痛苦紧闭的双眼徐徐睁开,吃力伸手,在锦被中摸到秦恕的手,慢慢托出放在自己的肚腹上,喃喃低语:“秦恕,我被你们爷俩折腾的够呛。你欠我良多,一个玉扳指如何还得清?”
龙床上的人没有应答,安静地像尊塑像。
顾长亭不再无谓的浪费体力,就着侧倒的姿势闭目缓神。
喝完粥宁侯送来的药膳粥,难受有所缓解。顾长亭尽力压着呕吐的欲望,现在每一分营养都不能浪费。
宁侯看得揪心不已,提议:“我去宫外寻医,太医开的药治标不治本。”
顾长亭放下按唇的绢帕,说:“我身怀有孕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宁侯明白:“死人才能严守秘密,这便是你不求医的原因。长亭,你对自己太过苛刻。”
“我并非完人。”顾长亭看着自己的手,干净地一尘不染,任谁都看不出这双手终结过不少人命。
“刺客的身份查清了吗?”刺客都死在秦恕的剑下,没留一个活口,是梁国派来的死士还是自己人作乱,分清这点很重要。
“还在查。”宁侯扶额叹息,“那四人江湖装扮,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标识,用的刀剑很普通,剑上没有淬毒,看起来行动仓促。画像贴出无人识得,查起来不容易。”
顾长亭说:“查军营。普通士卒不能擅自离营,各军将领都是陛下亲手提拔,当无二心。军需官由我严审过,炊子见不到陛下,能接触到机密且相对自由的只有各大营的幕僚军师。”
宁侯豁然贯通。
秦恕登基后,为了广纳贤才,提高军队的作战能力,允许将军们唯才是用,各国谋士闻讯而来,优胜劣汰进入七将阵营。
他们没有离国户籍,仅许丰厚财物,立下战功方可入籍入仕。这是一种必须的考验,但也存在离心的危险。
风险与利益并存,于人是,于国亦然。
“范围缩小至此,相信很快便能查到真凶。”宁侯想了想,说,“早朝上你对藩王的敲打能震慑一时,但陛下迟迟不醒,你身子又虚,恐怕朝局早晚要乱。”
顾长亭回头看了看安静沉睡的秦恕,说:“陛下会醒的。”
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却给人坚定的感觉。
宁侯深以为然,秦恕怎么舍得让顾长亭一人扛下所有。
顾长亭放下龙床帷帐,勉力露出微笑:“义兄,这些日子劳你费心,回府歇息吧。”
他的笑叫人肝颤心疼。宁侯不忍,道:“我不累,该歇着的人是你。今夜我留守,你回泰和宫休息。”
顾长亭摇头说:“我睡眠少,勉强自己反倒难受。待折子搬来看一会儿,累了会歇息。”
顾长亭决定的事很难更改,宁侯知劝说无益只能作罢:“明日早朝你别去了,散朝后我过来。”
“好。”
宁侯走后,御书房的奏折都搬过来了,堆了一桌。
顾长亭又让宫人放了一扇长屏风挡住烛光,方坐在案前凝神批阅。
直到寅时,他才放下手中墨笔,闭目按压眉心。
腹中孩子今夜很乖,没有动作,否则他很难捱到现在。
在此艰难之际,太医和全体宫人都没歇着,守在宫外随时候命。
顾长亭唤玉公公送来一些温软吃食。
补充完体力,他来到龙床前。
挽起帷帐,橘色暖光透过屏风镀在秦恕身上,温柔缓和了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像正常睡眠一般,仿佛天明便会苏醒。
顾长亭很久没有凝神看这张脸。
这些年秦恕虽与他形影不离,但他一心施教,从未关注秦恕身心成长。
只有秦恕监军回来那次,风吹日晒皮肤暗了些,人壮了些,他才好好打量了一番。
秦恕的身量已然拔高,再不是他伸手便可扶顶的少年。
皇袍加身,冕旒遮眼,坐在九五之尊御座上的秦恕与九阶之下手持玉笏的他隔着山河万里,两个世界的距离,他的忧思顾虑,秦恕不明白。
早些离开就好了。顾长亭心中叹息。
完成任务后他有一次离开的机会。那时朝局尚不稳定,内乱频发,看秦恕整日愁眉深锁,不眠不休地处理先帝留下的烂摊子,他走得不安心,便想着再留一段时间。岂料这一留,留成愁。
顾长亭收拾心情,查看完秦恕胸前的药棉,给他掖好被子就要离开,蓦地感觉衣袖下沉。
“陛下,你醒了?!”顾长亭低呼。惊喜如潮水般涌来,几乎令他眩晕。
他俯身靠近秦恕,一遍遍轻唤“陛下”。
然而沉睡的人并未醒来,眼睫垂掩,不动分毫,手却按着顾长亭的衣袖,指尖一点点一点点弯曲,最后紧紧抓住。
如同在东宫时,那个偶尔惹顾长亭生气的少年,面上倔强不认,却一次次抓紧他的袖口,仿佛那片素色衣缎里有他最渴望不舍的东西。
顾长亭看着秦恕的手静立良久,终是扶着孕肚,在他身旁和衣而卧。
雨打屋檐,淅淅沥沥。
在这风雨飘摇的寂寂深夜里,顾长亭轻轻握住秦恕的手,合上早已酸涩的双眼。
浓沉的药味缭绕鼻端,胃弱的顾长亭睡得很不好。
几次想呕吐,又怕翻身的动静令秦恕不舒服,强压着生理不适,迷迷糊糊到天明。
晨曦微露,顾长亭轻手轻脚地离开龙床,头一件事是将自己夜里批的折子复查一遍,避免错漏。
殿内烛火熄灭又点亮,玉公公知顾长亭醒了,进殿询问他是否需要沐浴用膳。
顾长亭点头。
他的习惯就是秦恕的习惯,玉公公伺候起来驾轻就熟。
浴汤准备好后,顾长亭吩咐玉公公看护好秦恕,自己去了侧室。
太医们跟在他身后,他迈过门槛说:“不必跟着,你们熬了几宿,回去歇着吧。”说罢,关上房门。
太医们哪敢离开半步,嘴上应着,人却恭敬地守在室外,以防万一。
顾长亭入了浴桶,适宜的水温舒缓他的疲惫。
他闭目将七营内的军师幕僚过了一遍,回想这些人来自哪里,各自有什么本事。
但凡选拔重臣良才,秦恕都会听取顾长亭的意见。一为尊重,二是相信他识人的眼光。
现在朝中的官员,半数人顾长亭知根知底。
余下的有些是三朝老臣;有些是东宫的得力之人;还有些是维持藩王平衡的工具。
改朝换代并不容易,所以秦恕才会在爆怒时借故大举削官。
顾长亭想着想着,忽然感觉腹内下坠得厉害,阵阵剧痛割裂身体,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滑出。
低头看浴桶,只见水下沁出丝丝血色。
顾长亭双手吃力地扶住桶沿,还想站起来穿上衣服。
他生性谨严,面薄含蓄,能自理的事绝不假手于人。
入宫后,宫人要伺候他穿衣、入浴均被拒绝,若非有孕不得不将自己的隐私展现在太医眼前,这个世上除了秦恕,没有第二个人见过他的身体。
可现在他连自理能力也丧失了,身体起了一半又沉下,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呼唤:“有人吗?来人啊……”
太医们听到微弱的呼唤,飞一般冲进侧室,看见浴汤中浮现血色,登时心惊胆战。
太医们分头行动,保胎的保胎,拿被褥的拿被褥。
玉公公听到动静,来到宫门前,见到疾步如飞太医便问:“顾相出什么事了?”
太医们忙得恨不得多长一双腿,没工夫搭理玉公公。
玉公公捂着嘴,眼泪瞬间涌出。
但哭起不了作用,他忙双手合十,祈祷神明保佑顾长亭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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