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原枕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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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枕国,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神域看到这么壮丽的太阳。
施云、晴隐、夙篁、陌药也全都是第一次看到,所以我们全都被眼前的落日熔金,震撼得无法言语。
太阳沉浮的地方,夕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下坠,光线的投影在地上摇晃,犹如恍惚的年华,温暖的琥珀色残阳,把树木都摇成了琥珀色。
一只很大的黑色的鸟从远处的地平线上,飞到近处的一棵参天古木上。老旧的石子路上,一只精瘦的独角兽耷拉着脑袋踽踽独行。风好像突然就凉了起来,但我并不觉得荒凉,相反,内心里是一寸连着一寸的温暖。
被风揉碎的花香和明澈的阳光纠缠在一起。远处走来许多许多的仙子,擎着瓶子撷取树上的金色杏花。夕阳的光线催生着银壤沙的流动,融进头发的银壤沙,让头发不只是头发,而变成了尊贵的长发。夕阳的余辉,犹如飞落的蜜糖颜色的琥珀,一枚一枚,斜斜地插进她们无风自动的长发。然后我嗅到了原枕国人身上弥漫整个天空的香气,我又听到一树一树的花朵依序盛放的声音。
陌药用盒子收集了一寸夕阳的光泽,施云用神术把夕阳的光芒融进长剑深处,剑芒上也渐渐呈现出了茶水一般的色彩。
我们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就像是期待了上千年的梦境,终于见到了久违的真实神迹,享受着这一刻的安谧。
后来,在原枕国的很多天里,我很多时候,都在早上,看着曙光一点一点咬破星子。在暗夜,看残阳荡漾无穷无尽的浓重伤感。在正午,躺在云树上,咀嚼阳光的香味。而更多的时候,在傍晚,我喜欢瞭望天涯的落日,一直望到眼睛酸痛,一直望到心如刀割。
每当这些时候我都会想,什么时候栀垩国的子民才能看着日出日落,无尽欢呼呢。
原枕国除了夕阳无限壮美之外,更重要的是,有着无数各种各样参天的古树,树荫遮天蔽日,整个王国像是与生俱来就建立在树荫底下。
甜润的风摇落了一季杏花雨。多少枚花瓣从我的身边升腾起来又飘落,太阳斜斜地坠下去。
很久之前,总是在经卷典籍上看到——斜夕雨霁,杏花零落,今天,终于知道了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杏澈
晴隐对我说:“原枕国习惯用金色的杏花来沐浴,而原枕国的仙子们,习惯在夕阳西垂时采摘金色的杏花。”
我们一路帮助仙子们采摘金色的杏花,并没有用神术,而原枕国的仙子们也没有用神术。空气中流动着极淡极淡的花香,弄花香染,芳菲浓郁,手与花一时似玉。杏澈是诸多采摘金色杏花的仙子中的一个,我们见到她时,她就被金色的杏花簪满了飘舞的长发。
她笑得灿烂,笑容比她发际的金色的花朵还要耀眼,她热情地说:“你们是别国来的?不嫌弃的话去我家小住吧。”天边飞翔起微醺的夕阳,她在微醺的夕阳里安静站立像一朵华美的浅紫色睡莲。
我们应允下来,没想到她家里其实是富丽堂皇的一栋独院。
陌药询问她:“你家居然这样地豪奢。”
杏澈笑了,并不立刻说话,倒是一旁的侍女说:“见到我家姑娘也不行礼,竟是这样地没有礼貌。”杏澈对侍女说:“仙若不得无礼,这是别国的客人。”复而告诉我们:“我父亲做了些买卖,倒是有一些余钱。”
晚饭过后,杏澈的院落里微风轻拂,甚是凉爽。
杏澈没有睡着,见我也在看天空,她给我讲述她的故事,她说:“母亲告诉我,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原枕国所有的杏树在同一时间舒展开柔软的花朵,绽放清香。”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总是习惯一直抬头看天,虽然有失礼貌,但是她却不在意,我对她说:“在栀垩国,无法看到这样明亮的天。”
杏澈她像是自言自语,自顾自地讲述她的故事,她说:“我记得那时我总喜欢牵着父亲的手去看斜阳。父亲的眼睛里溢满了夕阳的温暖。我喜欢抬起头来看父亲,我问他说,‘父亲,这样的斜阳我们还能看几次?’我听说过栀垩国的天空被封印的消息,我害怕我们国家的天空有朝一日也会像栀垩国的一样。我总是做梦梦到周围一片漆黑的景象,太阳永不升起的景象。从梦中惊醒时,我就会害怕得闭着眼睛,可是依然无法竭制泪水充斥满面。”
我说:“杏澈,你不要忧虑,栀垩国的天空被封印,有着栀垩国独特的原因,原枕国不会的。”
杏澈说:“记得在列国神术考时我见到一个男孩子,模样清秀,说话客套,举止清雅,闲庭信步,我回到原枕国后总是想念他,但是却没有再见过一面。当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忘了问及他的姓名,以至于现在寻找他,却连他当时的模样也不记得,姓名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大海捞针地寻他啊。”
我问她:“除了这些,你记得他还有什么特征呢?”
她说:“他身上挂着一个玉佩,是花朵的样子,晶莹剔透,手工甚好。可是这种花朵,我在原枕国,从来没有见过。”
周围不断有绿叶翻滚成诗,我说:“如果有缘,你们会再次见面的。”
杏澈笑:“我知道你不是在安慰我,我相信你,在你们离开了之后,我想我以后会生活得很平静,每天采摘金色的杏花,听着安静的钟声,默默地为我所牵挂的人祈福。这样想着,我的眼睛,又一次张扬地噙满泪水。”
我说:“你是一个喜欢哭泣的孩子。”
杏澈笑:“确实,我从小就觉得自己的眼泪,和原枕国的夕阳一样每天都应该出现。我的祖先认为,只要拥有同种族的血统就有相通的魂魄,可以用心灵和意念代替语言传递讯息。在我看来,眼泪,就是传达浓烈感情的最好方式吧……”
就在这时,侍女仙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姑娘!虫!虫!”
杏澈按住仙若的肩膀:“慢点说,本姑娘可不是虫……”
侍女仙若稍稍平复了些,说道:“姑娘,不好了,咱们院子里突然出现了好多虫子!”
我和其他随行几人立刻赶往前院,只见地上爬满了无数黑色的像绳索一样的黑虫。黑虫见到谁,就钻进谁的身体,有几个侍女已经神志不清,被黑虫控制。
晴隐说:“玄落,我的王,这虫子应该是魔域的‘投里支天’。无毒,但却控制人的心智。”
我问道:“有什么方法能够消除它们?”
陌药这时撒出许多的药粉:“只能试试这个了。”
可是黑虫吸食了药粉之后只是短暂地晕厥,过了不大一会又全都站立。
杏澈割开手腕,把血洒满院落,黑虫居然全都退去了。
陌药惊奇:“姑娘怎么知道鲜血退虫的方法?”
杏澈说:“我从小也看了不少医典和法典。”
我回到房里之后,陌药和晴隐来找我,两个人说:“臣等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我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两个人说:“杏澈,也许是魔域混入神域的人,因为,只有魔域人的鲜血才会让‘投里支天’退却。”
我问:“也许,但是并不确定不是吗?也许,杏澈只是有魔域的血统,并不是魔域派来的人。”
他们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臣都是为陛下着想。”
我心里的荒凉像是夕阳的光芒般流淌。难道和茗翅一样,杏澈也是不怀好意地刻意接近?
夜半,诡秘的人影从杏澈房内走出,我紧紧跟随,只见其穿着纯黑色夜行衣,戴着面罩,走出府宅,一直走到一个密林的中间,用沉静的女声,说:“回禀主上,我之前迫害过他一次,但是并没有得手。”
看不见对方的脸,只听说:“我给你最后的机会,没办成的话,你也就不要回来了。”
黑衣人跟对方告别后,我又尾随她回到了杏澈的房间外,然后,她进了房间里去。
虽然我没有看清她的脸,但是我已经知道,那一定是杏澈了,不是她,还会是谁呢?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一切如常,杏澈还是那样对我微笑,像是夕阳下坠般温暖。不断有伤春的晚花从半掩的窗棂中倾落进来。
夜里,我吩咐陌药在她房间的门口守望,又命令施云从杏澈的屋顶之上守望,企图抓住她的把柄。天亮时,陌药告诉我说:“玄落,我的王,昨晚杏澈的确出了房门。”而施云却说:“我一晚上都看到杏澈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难道他们之间有人说谎吗?
但为什么要说谎呢?
第三天,施云和陌药仍然这么说。我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都对,都是他们亲眼所见。
第四天,我在陌药所见的黑衣杏澈出门之后,到施云所说的杏澈房间里,企图叫醒她,可是她没有任何反应,怎么也叫不醒,仿佛已经死亡了一样,我用手探她的鼻息,却仍然在。
第五天,天快亮的时候,黑衣杏澈回到了房间里,她看到我们,大惊失色,一瞬间,她就在我们面前立刻消失了,而这个时候,床上的杏澈醒了过来。她惊奇地问:“你们怎么在我房间里?”
晴隐问:“杏澈,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杏澈疑惑:“我在床上睡觉呀,你们看到了我的苏醒,怎么还这样问呢?”
这时杏澈的镜子里显现出一个黑影,快得猝不及防,要不是我的眼睛瞄到了镜子,否则根本不会发现。我施了神术“青萍必现”,镜子中的黑衣杏澈才浮现出来。
床边的杏澈像是被人施了催眠幻术般昏了过去。
我问黑衣杏澈:“你和杏澈是什么关系?”
黑衣杏澈说:“你不用知道,只需要知道我想杀你就是了。”
我问她:“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想杀我?”
黑衣杏澈回答:“因为,我跟另一个人有交易,只要我能够杀死你,就会见到心中所想念的人,跟他白首一生。”
我说:“就是之前你跟我说的那个人吗?”
黑衣杏澈说:“我想见他,我真的想见他啊,不管对方提出什么样的离谱命令我也会去完成。这样,就会换得我和他的长相厮守了。”
晴隐看着黑衣服的杏澈,慢慢地说:“是镜魔,因为相思成疾,杏澈企图见到心上人,所以每日照镜子时对着镜子诉说自己的苦痛,久而久之,镜子幻化出了另一个‘杏澈’,有心魔的残忍的‘杏澈’,可以在真正的杏澈睡着以后,单独行动的杏澈。”
我对黑衣杏澈说:“真正的杏澈那么善良,根本不会因为愿望而去伤害他人,而你,却像一个魔鬼。”
我挥了挥手,陌药会意,便把黑衣杏澈封印在了一个药盒里。
真正的杏澈醒来,又如同最无邪的少女,在夕阳西下时,和众仙子们一起去采摘金色的杏花了。
夙篁此时已经恢复了占卜能力,他用金色的杏花做占卜,他说:“主上,我们要找的琴弦就在密林的那边,请随我来。”
我们告别杏澈,从万年松树的茂林中穿行,三天之后,走到茂林尽头的时候,我愣在了那里,其他所有人也全都停住了脚步。
杏澈,被万年松树滴落的松脂凝固,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琥珀,好像是收容进了硕大的夕阳的余晖。她的笑容仿佛还在,是那样地栩栩如生。
晴隐说:“她不但被松脂凝固,而且被下了封印劫咒,永生永世不得再为神。”
我问陌药:“这个劫咒能不能破除?”
陌药启用了他所能掌握的最高的神术,最后,他颓败地坐了下来,深感抱歉,他回答:“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尝试,可是,玄落,我的王,对不起,这是一种失传已久的秘术,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还没有告诉杏澈,列国神术考时她见到并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就是我。那块玉佩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遗物,上面的花朵形状是当年父王遇见母妃时承载母妃的花床。这次旅程凶险万分,因而我并没有带在身上。我的容貌,在与列国神术考时有一定的差异,所以许久未再见我的杏澈已经认不出了。
来不及告别的前尘往事,在夕阳下坠里,泣血成诗。
茂林之外,成千上万只彩雀朝着夕阳的方向追过去,像是奔赴一场盛大的葬礼。杏澈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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