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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万丛山(01)


李言初次见到李茂贞,是在她十一岁时的受封大礼上。

        景福二年,李茂贞凭军功由陇西郡王再升岐王,成为名副其实的岐国之主。策马过朱雀长街,一身岐王君服衬得他身姿愈加挺拔,面容清俊若岭上霜雪,眉心两撇朱红更像极了往生路上绚烂鲜红的曼珠沙华。

        马蹄哒哒,轻踏在长安一众妙龄女郎的心尖上不止,还要在梦中逗留不知多少时日。

        活生生戏文里,逐月而来的妖精。

        哪像现在——衣衫破损,一身疮痍,好不落魄。

        处理完肩上外伤,床上躺着的那人依旧双目紧闭,并无半分转醒的迹象。李言将人从头到脚略略扫了一遍,拍拍手转身出门打了一盆清水回来,将他的脸仔细擦拭干净。

        面上只有两处小口,想来应是山间赶路时,被刺葫芦根茎的倒钩刮蹭所致。还好没有什么大的伤处,一张无数女子的梦中情脸又堪堪躲过一劫。繁琐事毕,李言坐在床边的小竹凳上,撑着下巴,对着那张脸,自顾自说道:“要不是那纹身实在丑得难以入眼,你纵是面如谪仙,我也懒得费力救你。”

        日近西山,李茂贞甫一醒转,右手便习惯性曲向腰间,圆的,有毛,摸起来还有些松软——不对,他的刀呢!

        只一瞬,骇浪翻腾便生生止在心底,不上眉间。

        仔细端详了房中布置后,才撑着床沿坐起,动作有些大,将趴在他床边的女子惊醒了。

        他靠着床头坐好,看着那女子揉着脖子站起,背对着他伸懒腰,打哈欠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末了施施然转过身,对他说:“你醒了。”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声音不大,相对于同时刻门外男子的喊声,更是轻如烟雾。

        “院门没闩,你自己进来吧。”面前的女子高声回应门外的呼唤,视线却未从他脸上挪开分毫。

        少年看了一眼手里的花苗,只想着她看到时会有多喜悦,谁料刚推开房门,就看见李言站在堂中,木着脸盯着床上衣衫不整的陌生男子,眉眼间的笑意顿时散去,再看向李言,语气变得生硬,“阿蛮,唔你滴嘞?(小妹,他是谁?)”

        李言转过身,笑答:"不知道,赶集回来,水边捡的。"

        “你怎么老是乱捡东西?”少年说回汉话,语气也软了几分。

        “生的那么俊,夜里喂豺狼可惜了。”李言答得轻快,依旧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阿大过来有事?”

        “你要的白色月季花,还有阿妈叫你今天去家里吃晚饭,阿爷好久没见你了。”李言接过花苗,轻放在身旁的桌子上,“多谢,你先回去告诉小舅妈,我一会儿就来。”

        少年不动,李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床上澹然不语的男人,片刻后又转回来,似有所悟,“也行,那你就去院子里先帮我把这花种了,等我一会儿。”

        少年拿起桌上的花苗,却不忘回头叮嘱李言,“有事马上喊我。”

        李言忍俊不禁,边将他推到门口边用自己半生不熟的苗语答道,“年额,夯嘚合歪木丢本!(知道啦,快点帮我去种花!)”

        少年走后,李言看向床上的男人,也不多话,只问他,“能动?”

        男人沉默颔首,算是作答。

        李言也懒得废话,交代了几句,告诉他他的行李衣裳放在哪里后,便出去了。

        李茂贞掀被起身,拿起桌上衣衫,在心底暗暗思索,最后的两个随从十之八九已经葬身蛇洞了。方才那对男女,男的一身苗民装束,听他说话的腔调,此地应是西南某处苗寨。可那女子身着衫裙,反似汉人,想来此处离他要找的那个地方还稍有些路途,他如今身上有伤,也只得先在此地修养,再图来日。

        至于门外二人,且以不变应万变。

        他拉开门,那名叫“阿大”的少年正在给刚种下的花苗浇水,而救他的“阿蛮”,则换了一身蓝紫色苗裙,坐在庭中将如瀑青丝盘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几缕碎发垂在后颈,松松软软的,他右手掌心莫名生热。

        那女子戴好了发冠,似是早有预知一般,偏过头来朝他一笑,发冠上那一排银片小流苏也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响声。

        此女有殊色。

        岐王垂下眼睫,片刻便断了案。

        “你既好了,那便走吧。”李言不知他心底官司,说完兀自起身,到井边的木桶里舀了盆水,端到花圃边上,“阿大,出来洗手,去吃饭啦。”

        李茂贞顿住,她语气平淡,语调也无起伏,他不知她是要他走,还是随她走?

        他还没有纠结出一个结果,李言已适时给出了答案,她快步到阶前,问道:“可是伤处疼?走得了吗?可要人搀扶?”

        李茂贞这次倒很是识相,虽不开口,却也飞快对她点了点头。

        李言笑着正要上前,却被洗好手的少年截了胡,“阿蛮,他生的高大,你哪扶得动,我来。”

        “也行。”她正好省了这气力。

        李茂贞言语不便,只能任由他二人做主。

        瀑布自高处落下,成就了竹屋前的一潭深碧。李茂贞原本以为此处已是山底,没想刚走一小段,那流水往前,又成一处飞泉,向下砸去。

        三人费了些许辰光才到谷底,抬眼望去,一座座吊脚楼环山而立,而他近旁的杂草从中有一块石碑,爬满了青苔,掩盖了大部分字迹。

        对面走来两三人众,正跟他身旁二人打招呼,方言十里不同音,他们说的苗语不似他以往听到的,那三人突然微笑着看向他,他颔首示意,他们却大声笑了出来,他身旁的“阿蛮”也随着笑,只扶着他的“阿大”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点头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急急上前同那几人分辩,像是在极力解释些什么。

        他乘着众人不注意,往石碑上瞥了一眼,苗文他识得不多,但那露出的三个大字他毕生不忘——“十二峒”。

        耳边雷鸣声轰然而起,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正感慨,一张美人面闯入眼帘,他回身看,方才那几人已然走远,她仰头问他,语气轻柔,“可是伤口疼?”

        他摇头,扯着嘴角,敷衍笑了一下,她也跟着笑,却是眉眼弯弯,恰到好处。

        往寨子深处再行半刻,便到了此行终点。一方土墙隔离两个世界,墙外是石板小径,墙里却是庭院深深。四五只家禽闲庭信步,院墙上爬了几处瓜果木藤,杂乱无章,却添了些绿意,其中还有一些忍冬,算是唯一的缀景了。

        不过,也应是养来入药用的。

        他们站了一会儿,便有几个小孩出来围着他身旁的“阿蛮”转,听来像是在喊“姨姨”,未几又走出来一位女子,也是一身蓝紫苗装,只是裙子换成了长裤,惊喜地朝他们走来,“阿蛮,三年不见,阿蛮又变好看了!”

        “文生也越来越漂亮了!”他余光瞟了眼,那眉间笑意更甚方才,似是自心底而生。

        人生地不熟,他只得紧紧跟在“阿蛮”身后,毕竟他现在是她“赶集路上,水边捡的”的所有物,不是吗?

        进了屋,两边大门敞开,前后通达,竟是一进的宅子,汉不汉,苗不苗。

        李茂贞稍撇嘴角,“阿蛮”一记眼刀飞来,他又换回方才不苟言笑的神情。左厅厨房里出来一个妇人,依旧一身蓝紫苗装,只是颜色稍暗,头上用黑色布条层层围住,像一个深色陶盆倒扣在头顶。

        李言上前甜甜地喊了声,“小舅妈。”

        “这位是?”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说话有些障碍,我特意带来尝尝舅妈的手艺,免得做了井底的青蛙。”

        呵,他又从“水边捡的”变成了一个“哑巴朋友”。

        “这样啊,模子倒是俊,可惜了!”

        “一样换一样,不可惜。”李言笑眯眯说完,正准备和妇人去厨房,却被随行的少年拦住,“阿爷在后屋等你。”

        小舅妈也挽住她的手,“先去见阿爷,出来就可以吃饭了。”

        李言应“好”,正迈开步子,脑后的发冠系带却被人拉住了,肩上没了披帛,依着李茂贞的身量,能拉的确实只剩下系带了。她暗笑,想来今日岐王殿下是要将这被锯了嘴的葫芦,不开口的蚌演到底了。

        她转身,还是那副声调,柔的像是能掐出一汪水来,“怎么了?”

        岐王殿下没有再摇头或点头,而是上前同她站在一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她,她垂眸想了一下,问的十分“善解人意”,“是想要跟我一起吗?”

        岐王殿下点头,他觉得自己今日愈发像个傻子。

        “那走吧,”

        “阿蛮!”刻下换成李言挽住妇人的手,安抚道:“小舅妈放心,就是没有今天,我也是要带他见阿爷的。”

        这话说的,真叫人想入非非。

        母子二人闻言,如遭雷劈,妇人怔怔然松开了手,少年却按捺不住,“阿蛮,你不是说,他是你捡回来的吗?”

        “是我捡回来的不假,可我将他捡回来做什么用,不是我说了算吗?”李言笑吟吟反问。

        “可是他不说话,你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有没有妻子家人!怎么能那么草率就决定下来!”

        “草率吗?我倒没觉得,而且,我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啧,鼎鼎大名的岐王殿下,谁人不晓?

        “他也不用说话,”

        他要是开了口,这戏还怎么演下去。

        “我也不问他前尘如何,只要知道,自我捡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了。”

        那劳什子的开盒术不用学了,那丑到家的纹身自然也就不用纹了。

        “我说的对不对?”她含笑看向岐王殿下,岐王殿下不能自辩,只得认命点头。

        “可,”

        “阿爷让阿蛮带着客人一起过去。”文生过来传话,总算止住了一场闹剧。

        李言带着岐王到了外祖的房中,老人看了外孙女身旁的男子一眼,松口道:“坐吧。”

        “阿爷找我有事?”

        “你三年没有回家了?”

        “阿爷要是不提,我都已经忘了三年前的那一巴掌了。家?我还有家吗?阿娘去了,那边父亲要卖我,这边外祖也要卖我,”李言喝了一口山茶,笑着继续,“不如我给外祖出一个主意,外祖只要与父亲商量好了,找同一个买家,也不需再拉来扯去,届时只管分账即可。”

        “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说话吗?”

        “三年前我就说过了,你们做不完的事情休想让我来替。若那真的是个好去处,外祖怎么不让罗生学,不让文生去,偏偏要我?”

        “你!”老人怒而起身,李言也随之站起,“怎么?外祖要再打我一巴掌不成?外祖且试试,看打了之后,我这次几时再回来?”

        “炅噶丢。(不孝子孙。)”老人终是不忍,跌坐回身后的竹椅上,李言退后几步,直直跪下,“阿蛮不孝,可外祖,阿蛮才十八岁,求外祖看在阿娘的份上,别折了阿蛮的翅膀。”

        说罢,朝老人重重磕头。

        “阿蛮啊阿蛮,你让我拿她怎么办?”老人无奈,仰首去向另一个“阿蛮”寻求答案。

        许久,老人起身上前,欲扶起堂前跪着的李言,“孩子,你今年才十八,你父亲——”

        “外祖还是不肯放过我?”李言仰头,泪水顺眼尾流下,湿了耳边鬓发。

        “不急,”

        “外祖当真不肯放过我?”她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慢慢来,先去吃饭吧,你小舅妈的饭也该做好了。”

        李言浑身失力,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我知道了。”

        祖孙二人的对话,不过寥寥几言,却是处处玄机。可少女正伤心洒泪,李茂贞也顾不得思索,在她身侧蹲下,欲先将人扶起,刚伸手过去,衣袖却被人当了拭泪的巾帕,一通蹂‖躏。

        许是哭累了,少女双手抓着他的臂膀,借力站起,“对不住,你回去找个时间自己洗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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