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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话说歙州府宣城县是金鹏境内一富庶之地。此地南接淮扬,北邻关中,自古便是连接南北各州的要冲之地。此时宣城县内第一个大户人家便是城南何家。何氏本系书香门第,祖上颇善经营,几代积攒下来,家业好不丰大。历代当家人皆承先祖训诲,平日里乐善好施,时时不忘造福乡里。因此,在宣城县内颇有声望。

        总章十二年的年尾,何家突然得到消息,被削爵抄家的安逸侯独孤枫要来歙州定居。这是太皇太后的口谕,也是小皇帝皇甫琰的意思。独孤枫的母亲何氏,是何家长房嫡出的女儿。如今何家的当家人,正是何夫人嫡亲的兄长。

        独孤氏商贾出身,因当年跟随高祖皇帝举事。事成之后,论功行赏,得以一路升迁,由皇商晋为皇亲,受封世袭爵位,直到一连出了两位皇后。如今由盛转衰,着实令人唏嘘。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古来如此。何家家风严谨,绝非那等拜高踩低之辈,又是血亲,何家人遂不以为意,尽心照拂这位失势的外甥。

        何家在宣城一带房产甚多,便在城郊择一清静宅院,整饰一新,又拨了几个丫鬟、嬷嬷并几个打杂的小厮专门在此服侍。此宅毗邻石佛山,山上有一座石佛寺,乃是当地的名刹。石佛山山清水秀,风光宜人。独孤枫长居于此,日日听那寺中的暮鼓晨钟,不敢说转移心性,无论如何,心情总算平复了几分。

        说来他因情致痨,病入骨髓,好不容易在大都调养了两年。不想在法华寺再遇佳人,后又遭霍青劫持,这一惊一喜之下,以至病情急转直下。当日被霍青释放之后,便日日咯血,形容枯槁。到了宣城县后,经身边人精心照料,一时虽得不死,但是身虚体弱,就是日常读书、写字也不能够。每日只在清晨、黄昏日头浅淡之时,坐在房檐下晒晒太阳。其余的时候,皆卧于榻上。闲来无事,常叫丫鬟弹琴唱曲听来解闷。

        何家见此,不久就聘了乐师每日在宅内调弦弄曲。有时宣城县来了戏班子,也会请到宅子里来演上一日半日。每到此时,独孤枫便命人将长塌置于戏台对面,长榻前架一座落地屏风。他躺在屏风后,也不看戏,只闭着眼睛听那戏台上的悲欢离合。

        许是听多了的缘故,听着听着,他彷佛睡着了。可是但凡戏台上的人唱错了词或是念错了白,他便会皱起眉头睁开眼来。

        除了命人料理日常起居外,独孤枫从不与人多说一句闲话。身边的丫鬟、嬷嬷哪里知道自己服侍的这位爷从前是个怎样的人物。都道他年纪不大,生得那般英俊,身子却羸弱不堪,性子又那样沉默,心下难免不生出怜惜来,因此一个一个服侍起来都格外用心。

        近日,宣城县来了一个外州到此跑码头的戏班子,专给县城里的富户唱堂会。何家听说这戏班名声在外,便也请到家中唱了两日堂会。见果然唱作俱佳,便又请了班里几个挑大梁的角儿到郊外石佛山别苑给独孤枫唱一日戏解闷。

        说来凑巧,这班里唱花脸的正是当日京畿一带赫赫有名的小生段玉楼。他年少成名,誉满京华,号称当世第一小生。可惜一副好嗓子用得太多,生了茧子,到三十岁上便开始倒嗓。勉力支撑了两年,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手里原有上千两的积蓄,便置了些房产,与人合伙做买卖。原以为用钱去挣钱,好歹省力些。谁知他并非经商的材料,眼界狭隘,耳根子又软,听信了几个二世祖的浑话,错投了几桩不靠谱的买卖,结果将手里的银钱赔了个精光。所幸房产还在,吃浑家每日在耳边埋怨,气忿不过,便索性舍下妻儿独个儿出来讨生活。

        他一个唱戏的,识字不多,不似薛小怜那般勤奋好学,从小学戏全赖班子里的老师傅口传面授,靠的是过人的天赋。如今一身花拳绣腿,又怕吃苦又怕动脑子,哪里能寻得什么满意的活计。无奈之下,只得仍去戏班里讨生活。

        嗓子倒了,身段还在,扮相也好,戏也记得烂熟,段玉楼便转行唱了花脸。横竖扯着嗓子喊就是了,竟比一般花脸的嗓子还亮堂一些。不出两年,混得风生水起,又是响当当一个角儿。只是这段玉楼的名字不好再用了,便改名唤作洪天豹。

        也是天缘凑巧,这一日因他一副好身手,引得台下观看的丫鬟、嬷嬷们都忍不住拍巴掌叫好。独孤枫睁开眼来,透过绉纱屏风张了两眼,单凭身段就一下子把人给认了出来。

        待众人演罢,独孤枫命洪天豹留下,单赏他酒饭。洪天豹吃了两盅酒并一些饭菜,又从管家手里得了赏银,隔着屏风忙不迭地谢恩。却听屏风后道:“你唱个《双红记》里《钗剑》一折来我听。”

        洪天豹一听,立时犯了难。班里的旦角倒是会唱这出戏,只是他如今的嗓子是无论如何对付不下来的,忙跪下磕头道:“大爷真个为难小人了。小人从前确实唱过小生,眼下嗓子已然废了。勉强演来,恐污尊耳。”

        那屏风后道:“无妨,你去扮上。唱得不好,可叫你班里的人替你唱。你只管做戏来我看。”洪天豹哪里敢得罪,只得告一句“请大爷稍待片刻”便往后台换妆去了。一旁的丫鬟、嬷嬷们窃窃私议,均不知独孤枫此意为何。

        不一时,鼓点阵阵。洪天豹与小旦携手登场,班里的小生立在台侧伴唱,生旦二人在台上往来顾盼,深情款款,演绎一出才子佳人久别重逢的戏码。

        独孤枫命人在身后垫了个靠枕,透过屏风静心观看。只见那洪天豹已将脸上斑斓的油彩洗去,重新匀上粉白面孔,变回了段玉楼。可惜他身边的小旦形容唱作虽属上乘,比起当年的薛小怜来终究不及。伴着那悠扬的丝竹,独孤枫缓缓合上双眼,回忆起了那一年的端午节。

        那一日正午,日头格外毒辣。他从大明寺把人接了回来,亲眼看着她回屋。用过午饭,小憩片刻,他换了一身翠蓝色锦袍,玉带金冠,打扮得十分齐整,然后前往府里新盖的那座三层彩楼。

        那彩楼紧挨着院墙,墙外就是瘦西湖。彩楼由数百根毛竹搭建而成,踩在登楼的竹梯上,脚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登上顶楼,头顶上悬空挑着数幅桃红色杭绸,以此来遮蔽日头。绿杨影里配上这一抹桃红,举目望去,衬得蓝天白云格外明媚。

        他踩在竹排铺就的楼板上,倚栏望向瘦西湖。湖对岸的柳堤上已经挤满了等候观看赛龙舟的百姓。男男女女,人人穿红着绿,摩肩擦踵,好一派热闹景象。

        “这总不是虚热闹了吧。”他自言自语道,转头向上游远眺。只见几艘龙舟已经在湖面上一字排开。舟头皆装饰有鲜红的绫绸。身着短打,头上扎着红色抹额的舵手和舟夫已经登上龙舟,正在做比赛前的准备。

        独孤枫在栏杆后的藤制交椅内坐了下来,唤了个小厮上前,命其去后宅催请简小姐,就说赛龙舟眼看要开始了,别误了时辰。那小厮跑着去了。去不多时,竹梯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独孤枫转头一看,只见佳人一袭白衣,头戴幂离,缓步走上楼来。

        他起身相迎,含笑道:“今日过节。才刚去庙里,穿得素净些也罢了。这会子怎么还是这副打扮?”佳人不语,径直走到他跟前,屈膝福了一福。独孤枫见她虽不答话,举止倒乖顺,便也不以为意,道一声“坐吧”。说完,与人儿隔着一张茶几并排坐下。

        对岸的人群中自有那眼尖的,望见安逸侯府这厢起恁大一座彩楼,彩楼上端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头戴幂离,固然看不清容貌,但是安逸侯独孤枫乃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今日又刻意打扮了一番,就是卫玠、潘安在世,想来不过如此。便有几个胆大的向彩楼这厢频频挥手致意。那些女孩子们也忍不住投来热情的目光。

        独孤枫原是最厌烦这样的场合的,可是今日不同,心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转头瞥了一眼身边端坐之人。不知怎的,今日她的侧影看起来格外秀挺。这几年来他苦苦追求的那份幸福就这样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心中只觉既踏实又甜蜜。与之相比,其余的人或事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他忽的站起身来,含笑向对岸的人群做了个团揖。人群中立时爆发出一阵欢呼。那些原本还有些羞怯的女孩子纷纷掏出帕子,向独孤枫不停地挥舞。眼见自己的风头就要盖过即将举行的龙舟赛,独孤枫又向人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撩起袍角坐回到交椅内。

        这时,他想起来回头看了看,问道:“怎的春花、秋实两个丫头子一个也不见?”佳人端坐在那里不答话。他只好去问方才传话的那个小厮。

        那小厮垂首哈腰道:“小人去的时候,小姐已经站在屋外台阶子等着了。小人也没看见那两个丫头,想着两位姐姐教什么事给绊住了。小人怕误了时辰,没敢多问,就先请小姐过来了。”

        独孤枫听罢,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还有什么比伺候主子更大的事。不知道上哪儿躲懒去了。得好好惩治惩治这两个丫头子,恁的不懂规矩。”佳人大约是听见了他说话,微微地点了点头。

        独孤枫觑见,便转过头脸来戏谑道:“宁宁,等咱们成了亲,你就是我独孤家名正言顺的大奶奶。以后内宅的事务就交给你主持好不好?你受累,好歹替我分担一些。”

        人儿这回又好似压根儿不曾听见。独孤枫心情甚佳,便也不以为意,继续自顾自说道:“你要是不喜欢打理这些琐事,什么要紧?你只要每日高高兴兴的,比什么都强,没事操那些闲心做什么?”

        二人这厢说着话,瘦西湖上忽然响起了咚咚的擂鼓声。独孤枫遂打住话头,站起身来向上游望去。只见站在柳堤上的发令官正挥舞手中的令旗,令旗一下,那几艘龙舟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在鼓手的指挥下向着终点全速而来。此次比赛的终点就设在相距侯府中门一射之遥的湖面上。

        一时四周嘈杂一片,又是擂鼓声又是舟手们整齐的号子声,还有柳堤上众人的鼓劲呐喊声。独孤枫亦忍不住随着那鼓点喝彩。可是佳人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只是抬着头透过皂纱定定地看着那个锦袍玉带的青年,于尘世喧嚣中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他有时单纯地就像个孩童。

        就在这时,忽然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儿回头一看,原来是秋实那丫鬟一头热汗地登上楼来。人儿唇角溢出一丝笑意,缓缓地站起身来。等到秋实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拿手指头点着他正要开腔时,他便先开了口,言道:“是我不忍伤及无辜,所以不曾下重手。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他说话的声音带一丝软糯,既不似女子那般尖细,又不像男子般浑厚。那一口河洛官话带着江南口音,吐字清晰,抑扬顿挫,极富韵律,有点儿像戏台上的念白,着实动听。

        秋实楞了一楞,待要开口说话,眼波流转,只见独孤枫已经离开阑干走了过来,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眼里的寒芒让人不寒而栗,吓得她膝头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连声道:“奴婢该死!求侯爷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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