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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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传旨的是司礼监掌印曹喻。
刚落过秋雨的院子里满是泥土味,久未住人的地方土壤翻新,空气中混着说不出的臭味,他站在门口单手扇了扇鼻子,一脸嫌恶。
夜宿刚在厨房里生起火,听见院里声响,顾不得管便跑出来,看见曹喻先背地里啐了口,“阉狗。”
走到门口时却又扬起虚伪的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哎呦,是曹公公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曹喻轻蔑地看他一眼,“夜小公子,你不在房内伺候着,怎地跑出来了?难不成是定南王……”说着他拍了下自己的嘴,“瞧咱家这记性,这院子里啊,哪有什么定南王。是赵时韫,他的腿好了?”
夜阑翻了个白眼,“我家爷得吃东西啊。”随后轻嗤一声,“他的腿您不是试过了么?十几刀划在腿上都没知觉,常太医也诊过脉,腿上筋脉全断,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曹喻笑笑,“倒是忘了这茬。”
“即是如此,咱家也不为难赵公子了。”曹喻道:“来人,把门打开,特事特办,咱家进去给赵公子宣旨去。”
说着掸了掸袍子,夜宿却拦在门口,“我家爷还躺着,他身子不爽利,我先进去给他穿件衣服。”
说着没等曹喻再说话便打开门又关上,动作一气呵成。
他进去以后也不敢往前走,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可只见穿戴整齐的小姑娘正蹲在床边,脸红得滴血,手上拿着他家爷的长裤,费力地抬他家爷的腿。
夜宿立刻过去帮忙。
而云雀得了空,立刻松手,于是赵时韫那条原本悬着的腿直接掉在床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
“对……对不起。”云雀低着头说。
赵时韫表情未变,只问夜宿:“外头来了谁?”
“大阉狗曹喻。”夜宿动作快,很快给他穿上衣服,“还带了一帮小阉狗。”
赵时韫阖上眼。
云雀站在一旁不知该何去何从,外头有宣旨的人,她哪能大摇大摆地出去?
可这房间简陋,没地方能让她避一避。
“还没好?”曹喻在外头喊:“咱家宫里还有事,先进来了。”
说着,便有人来推门。
夜宿上了门栓,他们一时进不来,可也拖延不了太久。
他一边应着外面,“来了,公公稍等。”一边和云雀说:“你先躲起来。”
云雀点头,可她环顾四周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地方,目光移到床上,正好和刚睁开眼的赵时韫对了个正着。
她低下头,一咬牙又爬上床,掀开被子偎在他身侧。
这次她规矩得很,双手双脚都缩起来,不敢碰到赵时韫半分。
而赵时韫垂眸,眸色暗了几分,看着冒出来的青丝,抬手将她的脑袋摁回去,又将胳膊搁置在一旁。
她似乎在黑暗中会害怕,需要点支撑。
未来得及多想,曹喻已经进了门。
“圣旨到”三字一出,在场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而赵时韫躺在床上,脸上无半分表情。
这是赐婚的圣旨,将沈家女许给赵时韫,愿其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曹喻宣完旨后笑吟吟道:“恭喜赵公子喜得佳人。”
“嗯。”赵时韫阖着眼,“夜宿,送曹公公。”
他懒得多应酬,连个好脸也没给。
曹喻脸色微变,却也习惯了他这副样子。
莫说赵时韫如今腿废了不能行礼,便是在以前,他军功在身,除非圣上亲临,否则他都不必行礼。
没谁会说什么。
曹喻轻哼一声,甩了袖子出门。
浩浩荡荡的人从这房里退出去,夜宿体贴地关上了门。
等到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云雀才从被子里冒出头,尔后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凌厉的眼。
她立刻别开脸,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得浑身酸疼,手脚并用下了地,她的鞋子昨夜淋了雨,如今还湿漉漉的,但也管不了那么多,她穿上以后便往外走。
可人走到门口,忽地想起来一件事,于是又转回去。
她站在床边,双手手指勾缠,在思索该如何开口。
片刻后,赵时韫冷声道:“还不走?”
云雀:“……”
她往后退了半步,轻咬唇畔道:“昨晚,三……”
她太紧张,说着竟咬了下舌头,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嗯?”赵时韫那双凌厉的眼扫过来,云雀又打了个寒颤。
许是他上过战场杀过人,身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那双手很大,随随便便就能把她给掐死。
在这样的人面前,云雀就像一只蚂蚁。
可她还是要说。
她闭上眼,一鼓作气,“昨晚三皇子的小厮并未调丨教我,我……我被送过来的时候还是清白之身。”
云雀说完以后偷偷睁开一只眼,看了眼床上的人。
赵时韫并无反应。
但对云雀来说,该说的说过便是,其余的不重要。
她说完便转身,却在走到门口时,听到赵时韫不轻不重地应了声:“哦。”
哦?
哦??
云雀:“……”
她步履匆匆,走得愈发快了,推开门,走出去,终于得见光明。
夜宿正站在外边,见她出来笑着问:“云雀姑娘,回哪儿去啊?”
云雀想了想,想来想去也只能说:“百花坊。”
纵使被赎出来,在这嘉陵城里,她能去的地方也只有百花坊。
她吸吸鼻子,又想哭,可生生把泪憋了回去。
“吃过饭再走?”夜宿说:“我送你。”
云雀摇头,“不必了。”
她只想快些回去,想去看看芸娘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
夜宿见状也不再留人,从侧厢房取出顶帷帽来递给她,“我给你叫个轿子?”
“我从小路回去。”云雀道。
言罢她动动鼻子,眉头微蹙,“什么味儿?”
夜宿也皱眉,“有味吗?”
“好像是什么东西糊了。”云雀顺着味道瞟了眼厨房。
夜宿一拍大腿,“糟了!”
随后他脚步一动,快得云雀肉眼都看不清楚,人已经消失在了院子里。
可不肖片刻,厨房里传出“砰”一声。
云雀出大门时回头瞟了眼,看到了脸黑如锅底的夜宿。
“……”
哦,吃不上饭了。
有这样的侍从,赵时韫每日温饱也够呛。
不过,这都与云雀无关。
这院子她定是不会再踏足了。
从梧桐巷往前,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便到了槐荣街,再往前走几十步便是百花坊的后门。
天气仍阴沉沉的,云雀抬手轻扣门环。
槐荣街整条街都是做青楼生意的,到晚间才会热闹起来,此刻连沿街叫卖的商贩都歇了嗓子,坊里的姑娘正在休息。
看管后院的旺平急匆匆地跑来,“谁啊?”
云雀没应声。
旺平打开门,只看了眼,还未等云雀揭帷帽便试探着喊:“云雀?”
云雀进门,他立刻落了锁,而后大声吆喝,“花娘,姐姐们,雀儿回来了。”
“别喊。”云雀摘了帷帽,“别扰了姐姐们休息。”
“哪能睡得着啊。”旺平话音刚落,楼上的窗户齐刷刷地打开,探出了一排脑袋,“果真是雀儿。”
“小云雀儿,你还好吗?”
“去哪儿享福了啊?”
“快上来让姐姐们看看。”
“……”
一众人叽叽喳喳的,云雀仰头倒逼回眼泪,应了声,“来了。”
她拎起裙子跑着上楼,刚跑到楼梯口迎面撞见花娘。
相顾无言,云雀先露了个笑,两个甜甜的梨涡露出来,艳红的唇带着几分水润,看上去又甜又软,娇娇地喊:“花娘。”
一向严厉的花娘忽然背过身,低声应:“哎。”
云雀的房间还在,伺候她的丫头秋月从房间里跑出来,一下子抱住云雀,“姑娘。”
秋月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生辰小些,十月的生辰。
一场大水刮了她家的农田和房屋,她家人都没了,当时花娘替她葬了她爹,她便来伺候云雀了。说是伺候,其实更像姐妹。
秋月姿色平平,也没签卖身契,不接客。
她以前常担忧云雀,说她这身子骨,若是像坊里姑娘们似的接客,怕没几日身子就糟践坏了,可花娘也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她便隔三差五给云雀煮养身汤,都是自掏腰包。
云雀此刻看到她,心底一股暖流。
百花坊其他的姐妹们都来看她,有不知情的人问她是谁把她赎走了,去了什么好地方,见了什么人,怎么今儿又回来了?
问题一句接一句,云雀都回答不上来。
花娘调整好心绪,把这些问题都挡回去,“都去歇着吧,今儿休息一日,想出街买东西的赶紧去。”
得了花娘首肯,大家一窝蜂地离开了,最后留在房里的还有芍药。
她起初便站在最边缘的位置,待到人群散去才慢悠悠走过来,温柔地摸了摸云雀的头,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
云雀点头,甜甜地扬起笑脸,“谢谢芍药姐姐。”
芍药叹了口气,也出去了。
房内只剩下了她和秋月,秋月扯开她的衣领瞟了眼,全是青青紫紫的印迹,红着一双眼哭,“姑娘,你……”
云雀拍了拍她的手,把衣领捂好,平静地说:“无事。”
她起初是极害怕的,可如今回了百花坊,看到这么多姐妹,她却不想让她们担心,所以心境变得平和起来。
怕什么呢?
总归是要经历这么一遭的。
怕什么呢?
反正已经回来了。
秋月抽泣着道:“我已经给沈公子修书一封送往云州……”
“做什么?”云雀变了脸色,“你给他修书有何用?”
秋月道:“他对您情深意笃,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昨日我也是没了办法,只有他能救您。”
“可他……”云雀还想说什么,门便被推开,花娘走进来。
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吃饭吧。”
云雀看她一脸愁容,便刻意揶揄,“只有面呀?我还以为您会给我摆满汉全席呢。”
花娘戳了戳她的脑袋,“赶紧吃。”
她顿了顿,“长寿面。”
云雀的筷子挑了挑碗里的面条,发现下边有两个荷包蛋。
她低头咬了第一口面,眼泪终于忍不住掉到碗里。
明明只过去了一日,却像过去了一生那么长。
她胆战心惊,小心翼翼,身上疼得要死,此刻终于没忍住,她仰起头哭着喊,“花娘。”
泪珠子像线一样串着落下来,她扑到花娘怀里,脑袋埋在她腹间。
花娘摸着她的头道:“活着就好,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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