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十两

刚出了食肆的门，姜归夷就瞧到附近有一铺子里窜出来一个人，说是窜，不如说是被推出来的，“嘭”的一声就摔到了地上。

        摔到地上的是一个小丫头，已过及笄之年，一袭蓝褐短衫，头上顶着双丫髻，发丝凌乱，显然经过了撕扯。

        这是一间米铺，随着小丫头被推出来，很快就走出一位妇人，叉着腰，盛气凌人：“真是长本事了，铺子里的米都敢偷，这回子就敢干这等腌臜事，以后可不得偷鸡摸狗去！”

        小丫头艰难从地上支起身子，露出一双汪汪泪眼，不过眼睛里可没有怯意，倒是写满了倔犟：“我没有偷！”

        说着嘴唇抿起，像是为了克制不让眼泪掉下来。

        “还敢狡辩，昨日里铺子里只有你，你又说你片刻未离，那除了你还能是谁？”那妇人继续叉腰喝道，“早就觉得你这丫头生得贼眉鼠眼，不务正道，我可盯着呢，可算被我逮到了。”

        此刻小丫头仰起脸，杏眼圆润，娇俏可爱，和妇人口中的贼眉鼠眼沾不得半点关系。

        “赶紧滚，别再让我看见你！”妇人说着端了一盆水，就要朝小丫头泼去。

        说话间姜归夷连忙走到米铺前，将小丫头拉了起来，急急躲过，一盆污水泼下，溅到了姜归夷淡青的衣袖上，给那抹素色沾染上污点。

        “嘿呦。”突然有人将小丫头拉起，妇人瞪大眼睛，“哪来的小娘子，管我们的家务事。”

        姜归夷抚了抚衣袖，道：“娘子既已赶她走了，就不算是你们的家务事了。”

        妇人一听，当即就怒：“滚蛋，别在这碍眼，不然我连你一起泼。”

        “这光天化日的，总得讲些道理。”姜归夷见小丫头还在憋泪，便从干净的衣袖里取出一块手帕，拭了拭她的眼尾，手帕顿时湿润了一角，小丫头见状，一把夺过了手帕，遮住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

        妇人冷笑：“你跟我讲道理，我跟谁讲道理去？这死丫头偷了我们铺子的米，还拒不承认，我找谁说冤去？”

        姜归夷：“娘子说这话可有证据？不妨带我们看看，若是偷了，自有官家处理，若是没偷，也好解误会一场。”

        妇人当即往门前一站：“你当我这铺子是驿站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话说的。”姜归夷笑起来，“怎么，客人们来买米还得给娘子通报一声，等您下旨才能进门？”

        “你，你！”这话是大不敬，妇人显然有点怵，这回已经聚了不少行人和附近的铺贩过来看热闹，议论纷纷，她倒是没脸再斥起来，只是这口气咽不下，她便喝道，“那就让你进来瞧瞧，看看我所说属实不属实！”

        姜归夷闻言，与阿裴对视一眼，示意他在食肆门口等着，她拉住小丫头，随着妇人一起进了门。

        围观的行人铺贩见状，也走上前，聚到了米铺门口观看。

        妇人一直带她们二人走进了铺子里头，手指指向了地上的一袋米：“看看，看看，这不是这丫头干的，还能有谁？”

        姜归夷弯腰去瞧，那袋米被开了个大口，有大堆米从口子里撒了出来，白莹莹的铺了一片，米堆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口子开得很是慌乱，否则也不会整出这么一滩狼藉。

        姜归夷瞧了片刻，忽然伸手探入了那堆米里，半晌后，她抽出了手，转头问小丫头：“你昨天的确一直在铺子里，没有离开吗？”

        小丫头点点头，艰涩道：“我一直在算账的柜台那里，没有走动，更别说靠近这片米堆，仅在有客人时出来搬了两次米，可是搬的都是外面的米，没有来到此处。”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妇人竖起眉头，“你既在柜台守着，客人就更不会进到里头，只有你会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来铺子生意就不好，还要养你这个白吃白喝的东西，现在好了，不仅给铺子招不来贡献，还反过来偷我们的！”

        小丫头听此，圆润的杏眼再次泛红，瞪向妇人。

        “娘子莫急，别这么快就下了定论。”姜归夷又弯腰扯住那道口子，将它微微翻起，端详了片刻，问道，“铺子里平日都是由谁打扫？”

        妇人：“是我官人，怎么？”

        姜归夷摇摇头：“这便不是小娘子的错了，是你家官人的作为。”

        小娘子便是指小丫头。

        “什么？”妇人瞪大眼睛，“关我官人何事，他又没必要偷米，你不要信口雌黄！”

        姜归夷：“娘子的官人自然也不会偷米，这偷米的窃贼，不是小娘子，也不是旁人，而是老鼠。”

        “怎么可能！”妇人怒道，“铺子每日都由我官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上哪门子生了老鼠。”

        “娘子不信可以自己来摸上一摸。”姜归夷的手又探入白莹莹的米堆中，抚到一手冰凉，“这米潮得厉害，再过些时日，想必就没这般莹润好看了，娘子说你官人每日打扫，想必是偷了懒，这片区域潮气极重，并非时常光临之地。”

        说着话，姜归夷的手再次移到米袋上：“这口子也不像刀具所划，齿痕参差不齐，全然没有刀口利落，倒像是活物长期啃出来的，绝不是一朝一夕。”

        她抚上米堆表面，摸了一指灰，示意妇人来看：“再陈破的屋子，一夜之间也落不来这么多灰尘。”

        妇人愣住，那双眼睛还在瞪着。

        姜归夷低头嗅了嗅，无奈地蹙起眉：“这米堆细闻还有一股极淡的腥臭味，显然是老鼠身上带来的，再耽误一些，怕是还要传出霉味了。”

        妇人：“你的意思是，怪我官人懒惰，不收拾铺子，才养出来这么一窝老鼠，啃坏了我家的米？”

        姜归夷颔首。

        妇人见状径直走到米堆旁，也将手探进了米里，摸到一股潮意，她眉头紧紧皱起，斥道：“好哇，这个败家的玩意儿，看我回来不打死他！成天吃吃喝喝不务正业，连个铺子都不会打扫，反了他了！”

        她气极了，两只大掌又叉在了腰上。

        “恕儿直言。”姜归夷忍不住问道，“小娘子看铺子，娘子的官人打扫铺子，娘子你做什么？”

        妇人：“数钱啊。”

        “……”姜归夷拍了拍掌，“可以。”

        妇人冷哼一声，没缓下脸色：“这事算是了了，既如此，娘子便离开吧，我也不赶这死丫头走了，等我官人回来，狠狠教训他一顿。”

        姜归夷还未说话，小丫头倒率先开口了：“我不。”

        她秀眉皱着：“我不想呆在这了，我要离开。”

        “嘿。”妇人道，“你个白眼狼，我花钱买了你，供你吃供你穿，你倒还想跑，想得到美，卖身契在我这，你哪都别想去！”

        小丫头：“我自己会挣钱，我会把自个儿赎走。”

        她身上衣衫破旧粗糙，全然没有妇人身上的像模像样，人瞧着也不丰腴，想来并没有受到妇人口中的好吃好穿的待遇。

        “就你？”妇人翻了个白眼，“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罢。”

        小丫头又抿起嘴，杏眼瞪着她，闷着不说话了。

        姜归夷看了少顷，忽然道：“娘子不妨将人给我吧，卖身契需要多少银两，我出。”

        姜记食肆正好缺人手，一整个食肆只有她和阿裴两人忙活，必定忙不过来，柳氏身子不好，需得在家休养，姜二郎的腰也犯了病，捕鱼的活儿都落在阿裴身上了，弟妹就更别说了，年纪尚小，姜归夷还打算过两天送他们上学堂呢，若是小丫头愿意来给她帮忙，正好解了她的困难。

        妇人惊讶，看姜归夷的眼神活像看个大冤种，半晌后，她眼珠子一转：“十两。”

        小丫头不平道：“你买我时还不足一两，怎么如今翻了十多倍！”

        早些年买卖奴仆都不值钱，也就几百文的事，这妇人显然是狮子大开口，想宰姜归夷一笔。

        “好。”姜归夷价也没还，一口应下，直教妇人和小丫头两眼发愣起来。

        “娘子。”小丫头怔怔道，“你这是做什么呢，她这明显是坑你呢，我哪值十两银子。”

        “别这么想。”姜归夷笑了笑，拍拍她凌乱的发髻，“你是无价之宝。”

        小丫头双眼陡然湿润，比方才更红了。

        这边她们聊着，那边妇人可是开心坏了，连忙跑进屋里翻腾出来小丫头的卖身契，攥在手中，另一只手伸向姜归夷：“十两银子，拿来。”

        姜归夷递给她。

        妇人喜滋滋地得了钱，将卖身契推进姜归夷的手里：“既如此，这丫头便是你的了，若是想要买米，欢迎来我们铺子。”

        姜归夷淡笑不语，她才不会来呢，再不打扫，那些米可都要受潮发霉了。

        姜归夷拉着小丫头出了米铺，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交予她的手中：“现在你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若是想要来我们食肆，我也很是欢迎。”

        她微微偏首，小丫头也顺着她的目光将视线落在那间食肆上，就见匾额恢宏，灯笼悬挂，雅致的铺子透露出温暖的气息。

        小丫头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抹去眼泪：“我要跟娘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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