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赐寻篇】罪人与是我负你

穆赐是被一块石头砸醒的。

        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滚落在脚边，额头流下一股鲜血，从脸侧滑到脖子再到锁骨。

        正午太阳毒辣，他闭眼缓了缓，眯着眼睛看向四周。

        重影摇曳逐渐合拢，他看清了，面前晚渊门几十名弟子形成一堵人墙，拦住破口大骂冲他扔石头扔菜叶扔鸡蛋的百姓。

        而他则被绑在一座木桩做成的十字架上，双臂展开吊着，任人欺凌的姿势，脚下一座临时建成的木台。

        这里是晚渊门仙府门口，几天前穆赐就注意到一群弟子在搭建这座木台，只是当时没怎么在意。

        毕竟，他怎么会想到，这座木台是用来绑程迟的替死鬼的。更不会想到，那个倒霉的替死鬼就是他自己。

        “就是他！就是他把硕华门引进来，这一年来咱们才会遭这么多罪！”

        “我家房子被硕华门那帮狗东西烧了，全家上下七口人，活下来的就我和我小妹！作孽啊！这人简直就是带来灾难的瘟神！”

        “这人好像叫什么穆什么……”

        “管他是木还是土，弄死就完了！像他这种瘟神，就该不得好死！”

        “我爹、我男人、我弟弟，家里的顶梁柱全都死啦！留下我和我娘，孤儿寡母要怎么活？天杀的怎么不把我们一起杀死啊！”

        “我爷爷那么大把年纪了，每天跟着我们东躲西藏！他把最后一口粮食让给了我，当着我的面被活活饿死！你知道看着亲人咽气，是一种什么滋味吗？！”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断的这只腿就是因为你！害死那么多人，你晚上不会做噩梦吗？你不怕那些人找你索命吗！”

        成百上千的镇民越骂越激动，晚渊门弟子快要拦不住了，又增派一些人手，才控制住局面。

        穆赐摇头甩掉迎面飞来的几根菜叶，回头看去，几张宽椅依次排开，坐着如今风头正盛的几位元老。最中心那人白衣如雪，抬眸安静地与他目光对上，正是昨夜与他石亭喝酒的韩寻。

        穆赐嘴唇动了动，隔着十多米，无声问他，“为什么？”

        韩寻掩藏在广袖中的手指微动，薄唇轻抿，别开视线。

        三名弟子径直来到韩寻和众元老面前，拔剑横放在掌心，埋头跪下，双手将灵剑举过头顶。

        为首那人剑下压着一份卷起来的帛书，可以看见渗透绢纸的血迹，他道，“祸首穆赐因自身失察，一朝错判，害我等父母兄弟罹难，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受尽苦楚。晚渊门侥幸生还的五百二十六名弟子，联名上血书，求门主与众位元老，准许我等一人向穆赐索要一剑，以告慰惨死故人在天之灵！”

        他身后两人俯首磕头，同声道，“求门主与众位元老准许！”

        木台后方，八百多名弟子列阵等待观看行刑，此时，其中五百余人也朝韩寻等人下跪磕头。整齐划一的声音，破开人群喧嚷唾骂，声振寰宇直冲云霄。

        “求门主与众位元老准许！”

        坐在两侧的几位元老，相互对视点了点头，看向韩寻。

        韩寻没有回答，拔出腰侧灵剑。剑身光亮如镜，一丝尘埃也没有沾染，看得出来，拭剑的人擦的很细心。

        他久久注视自己的倒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收起剑接过那名弟子手中血书，缓缓道，“你们的请求，准了。”

        “韩寻！！！”

        一名穿着道袍的弟子向他冲过来，被其他几个眼疾手快的弟子按在地上。

        他兀自踢打挣扎，爬起来又被按下去，在地砖上蹭的灰头土脸，怎么也站不稳脚，索性扭动着破口大骂，“你他妈是不是人！那是穆大哥！是穆大哥啊！！！我让他跑他不跑，他从始至终都相信你会保护他！你就是这么保护他的？！没有他在你他妈早死了，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心啊！！！”

        身边一名元老怒喝，“怎么回事？这人搅什么场子？快打出去打出去！”

        几名压着他的弟子抬腿就踢，韩寻认出那是段封，阻止道，“别打他，带下去就行了。”

        段封推开抓他手臂的一个弟子，又咬了旁边那人一口，咆哮道，“我不走！穆大哥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尽管打吧！老子怕你们那两下拳头？！打死我也不走！”

        一声脆响，被他咬的那名弟子扇了他一巴掌，直接将他扇的半张脸肿起，鼻血长流头晕目眩。

        韩寻皱眉，带了点怒色，呵斥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们听不见？谁让你打他？！既然他不走，就让他呆在这儿，看好他，别让他跑上去。”

        晚渊门战后活下来的弟子一共八百多人，联名上书的五百二十六人已经占了大半数目。

        他们得到准许后，早已手持长剑排成队伍，走马灯般移动到木台上，将灵力凝聚在剑锋，所有的仇恨与怨念，都凝聚在接下来将要给出的那一剑中。

        弟子与韩寻的对话，穆赐听得清清楚楚。

        别人仇恨的目光与辱骂的话，伴随一道道带着灵力的剑落在身上。雪白道袍很快被绞得稀碎，鲜血从各处渗出，胸膛腰身手臂大腿，身体仿佛变成一个漏气的血袋，不断往外冒着鲜血。

        第一剑

        第二剑

        第三剑

        第四十七剑

        第九十二剑

        第一百零三剑

        第一百五十九剑

        第二百一十六剑

        ……

        一共五百二十六剑？

        ……真的好漫长啊。

        一开始的疼痛，逐渐变为撕心裂肺的剧痛。穆赐很能忍，但这个过程太痛苦了，到后来剑光落在他身上，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屠夫剁掉稀烂碎肉的声音。

        他听见自己开口尖叫，痛苦的绝望的尖叫，哀怨的愤怒的尖叫，渴望有人过来救他，祈求有人替他解释。

        然而，在场上千人里面，不会有一个人替他出手摆平，不会有人出现将他救走，更不会有人向所有人澄清，这件事根本不是他的错，根本就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不幸的，被朋友猝不及防捅了一刀，被命运开了个玩笑的替死鬼而已。

        人们闭口怒视他，开口辱骂他，他叫得越惨人们越兴奋，他被砍得越碎人们越满意，恨不得他生不得好死、死不留全尸，最好连灵魂都被打进十八层地狱。

        伴随着场外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五百二十六剑砍完了，有百姓连声呼喊他们也想亲手砍一剑过过瘾。

        众元老没有异议，反正穆赐已经被砍得半死不活，再多来几百剑差别也不大。

        韩寻没说话，带着身侧的剑走上高台。人群骚动起来高声呼和，想看门主也给这个罪人来一剑。

        穆赐整个人仿佛从血泊里捞出来，流到脚下的血液蔓延开一大片，沾湿来人干净的靴底。

        韩寻看见他整张脸布满血污，下意识抬手，用袖子替他擦拭脸上血迹，擦了两下才发现，就连脸上都有几十道见骨的剑痕。

        韩寻轻声道，“痛吗？”

        穆赐眨眼，挤出流到眼睛里的血，艰难的睁大眼睛看着他。刚才喊的太久，声音透着难听的嘶哑，“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不想看到，我被人砍几十剑，却跪在原地无法还手的样子……”

        他缓了口气，低声道，“可是，刚才，我被砍了五百二十六剑。而这五百多剑，当着你的面，是你默许的……”

        他道，“明明你为了我，连门主之位都可以不要啊……到底为什么，你要这么选……你能告诉我吗……”

        “……”韩寻道，“那些长老联手向我施压，如果我不答应，他们随时可以换掉我这个门主。阿赐，韩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晚渊门是韩家先祖上百年几代人的心血，我不能让它在我这一代改名换姓，我不能做韩氏一脉的罪人。”

        “所以，你选择让我做罪人。”穆赐闭眼，喃喃道，“你是为了韩家……为了韩家……放弃了我……”

        两人之间有片刻无言的沉默，他轻声道，“早知道一开始就不该痴心妄想，以为找到了什么依靠……我宁愿当初被韩觉折磨死，也不想像这样死在你面前。大概死在韩觉手里，心里就不会疼了……”

        韩寻双眼扑簌落下眼泪，抬手想要抚摸他的脸，穆赐偏头躲开。他收回手，只能道，“对不起。”

        韩寻道，“是我负了你。”

        穆赐轻笑，嘴角微勾，却发现仅仅是这个动作，扯动脸上肌肉也会很痛，将成不成的笑容只好挂在嘴角，看起来格外滑稽格外狼狈，“你不用说对不起，因为不管你怎么说，我依然恨你。”

        穆赐道，“我恨你让我以为到了天堂，反手猝不及防将我踹进地狱。为什么偏偏是你啊？为什么你要出现？又为什么要给我这种结果？”

        韩寻无言以对，穆赐的每一个问题，他都没办法回答。对方说了没用，但他只能不断重复对不起。

        穆赐觉得这三个字真是刺耳，疲惫道，“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韩寻以为他还有什么牵挂的人想要嘱托，没有半点犹豫，“你说，我都答应你。”

        穆赐道，“我现在很痛，全身都很痛。用你手上那把剑，帮我结束这一切。”

        韩寻凝视他许久，穆赐浑身烂肉的模样映在眸中，指尖摩挲剑鞘上的花纹，他拔剑出鞘，“好。”

        光亮一闪，手起剑落，长剑捅穿了穆赐心脏，带出飞溅的血花。

        穆赐脑袋磕在韩寻肩膀，温热的呼吸拂在脖子上，一如最开始韩寻把他抱入臂弯，他将脸埋进面前颈窝的感觉。只不过，此时怀抱中那人的呼吸，带着生命将息的血腥气，渐渐的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韩寻……我恨你……我说真的，我真的恨你……”

        那点微弱的呼吸也消散了，韩寻维持着半拥住他的姿势，轻声道，“我知道。”

        穆赐彻底死了。镇民欢呼，弟子欢呼，众元老解决完一个棘手问题，也跟着笑逐颜开。

        韩寻抬头望天，往后退开，手上用力一抽，却发现自己的剑被穆赐吸进身体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大概穆赐是真的恨他入骨，恨到想要拉他同归于尽，所以就算去死，也要抓住他的那把剑，代替他作为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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