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八角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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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从衣服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八角铜镜,纹饰华美,状如莲花。
她将镜子照向怪物,接着双手开始迅速结印,且口中默念咒语。
镜子突然放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将走廊映得通亮。
“好了,现在就把你的“因果”告诉我吧。”隐娘说着,从手中飞出一道黄符,贴到了那怪物的身上。
整个空间极速扭曲,走廊瞬间消失。
此时此刻,聂隐娘正站在一处街市上,街上人来人往,分外热闹。旁边便是一座座红艳的高楼。高楼之上,歌伎们轻颂着悠扬雅调,舞女们挥舞起翩翩长袖,乐师们弹奏出动听的乐曲。客人们被此繁华之景吸引,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他们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划拳、喝酒、吆喝不断,一个个喜形于色,玩得不亦乐乎。
看得出来,这里便是闻名全城的红乐坊。
街上的人群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聂隐娘岿然不动,她望着彩月阁的一处窗户,任凭人们穿过她的身体。
那扇木窗半拢着,一位年轻女子含羞地以扇遮面,站在窗后。楚楚动人的双眸,满怀期待地望着街上的人群。
四目交错。聂隐娘闭上了眼睛,轻声问道:“身陷囹圄,你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
睁眼的瞬间,聂隐娘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青楼的阁间,旁边便是那位刚刚对视过的女子,另一位年龄较长的男人正坐在桌边,由她陪着吃酒。
男子身着考究,锦衣玉佩,金簪名扇,一看便知是个出身门第的风流公子。女子则是云鬓朱唇,珠钗金饰,轻衣罗袜,这等装束,不是花魁也是名伎,一般人万不得见的。
聂隐娘抬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铜镜,镜子映出的仍然是古寺走廊。
“红玉,你又不是不知,我老父拘于礼法,素性方严,好不容易才偷闲见上你一面,你就别闹小性儿了。”
“官人哪的话,妾身不过一介红尘女子,只有与君陪酒,为君弹曲儿的份,怎敢唐突了官人?”红玉说着,伸出一弯玉臂,拿起瓷壶优雅地斟酒。她的声音不紧不慢,但从语气到动作,都刻意同对方保持着距离。
“官人如此嗔怪红玉,想是红玉伺候得不周。”女子将酒器放下,依旧垂着眼睛看向别处,“红玉天生笨拙,自知不比别家小娘子年轻伶俐,官人若是嫌弃,那就何必勉强,去找您中意的小娘子就是。”
“快别说胡话了,我除了你,哪里还有什么小娘子。”男子皱起眉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继续说道:“还不是我家那个夜叉婆,无非是仗着她老爹官位高些,天天在家里作得鸡飞狗跳。前一阵子,不知从哪个混账小厮儿口中得知了我的去向,便闹到我老父老母那里去,令我不得外出,天天在家里念些个四书五经。我这好不容易才偷溜出来,你便别使小性子了罢。”
“妻子督促丈夫把心思放在仕途经济上,哪里有不对之处?”
“我知道你恼我未能按时赴约,但我对姑娘的心那是千真万切,只恨不能马上剖出来给你看,我但是有一句没说实话,天打雷劈。”男子瞪大双眼,伸出双指朝天,赌誓说道。
“官人千万别这么说,妾身福浅,承受不住。”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公子哥儿见哄她不住,沮丧地瘫坐在椅子上,耷拉着双眼,叹口气:“那你到底要我如何是好啊……”
过了片刻,红玉粉唇微动,问道:“官人曾说要赎奴家出去,不知可还当真?”
“自是当真,只不过我那内人确实手段厉害,若将你接进家中,我真怕你受尽委屈。”男子突然来了神气,“如今倒是有另一个法子,城郊处有块价格合宜的空地,我已派贴身仆人去打探,准备过些时日就将其买下,到时候我就专门给你盖个小院儿,咱们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玉儿你再耐心等等,我一准将你赎出来。”说着,那公子哥抬起手臂将其楼入怀中。
“官人就别再诓骗红玉了,这话都说了第几回了。”红玉淡淡地回道,伸手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拿下来。
这公子哥儿看着红玉粉面朱唇遍体娇香,早就心痒难耐,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本事,许下的事情竟还没一样能够兑现,便觉得有些灰心,想着想着竟潸然泪下:“唉,只恨我这个没出息的。”说着,忽然抬手便给了自己一巴掌。
女子看见,连忙起身关心。见他确实沮丧难受,就服软安慰道:“郎君不要泄气,红玉已体会到君的情谊,这两年来,郎君待红玉不薄。如若真有心赎我,那事情便好办了。实不相瞒,红玉也早有从良之心,盼着脱离这泥淖之地,这许多年,红玉也有存了些梯己,郎君如若钱财不够,红玉大可以补贴得上。且我已经打听到城中有一人家要迁居别地,宅子急着脱手,不如咱们就趁着将其买下,再从长计议。”
“行行,还是红玉你有计划,都听你的……”
聂隐娘微微摇了摇头。她周遭的景象不断地变化,一个个闪过的场景连成了故事。
原来,这名叫红玉的青楼女子对齐家大公子齐仁动了真心,在山盟海誓之后决定委身于他。接着,她顺利离开了这烟花巷,住在城里一处僻静之地,不出一年,竟生了个大胖小子。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两年后,金屋藏娇之事被齐仁夫人杜氏发现。
杜夫人便巧言好语地欲将红玉骗入家来。红玉想着自己带孩子总在外住着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听从杜夫人的话,见了齐仁的老父老母。
那齐老爹是个极好面子之人,听说这事后勃然大怒,认为败坏家风,给了齐仁一顿好打。本说坚决不见这轻薄女子,然而听说红玉给齐家生了子嗣后,勉强忍耐着脾气,准许她进了齐家。但当红玉抱着亲孙子前来请安时,却也不予以好脸色。
后来,齐家人以教育子孙的因由,要求红玉将孩子过继给杜夫人,并打发红玉去一个破旧的偏院住下。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细纹早已爬上了红玉的眼角和眉梢,她是一个被遗忘之人,很少有人过问她的生活起居。
自从几年前大老爷死后,齐仁愈加不受管束,整日里寻花问柳,挥霍无度。渐渐地家道败落,齐家的吃穿用度由奢变简。
粗糙的伙食导致红玉身子越来越弱,加上长期抑郁成疾,一连染了好几场病,杜夫人只给她请了街头庸医,开了几剂糊涂药方,以致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红玉自知大限将至,苦苦哀求夫人的侍女,欲见上儿子最后一面。那杜夫人本是不愿的,却没防住有侍女将话儿带到了老夫人耳里。幸而老夫人还存有几分仁慈之心,便令孙儿齐若去见他亲生母亲最后一面。
这齐若自幼与红玉分离,对她并没有什么感情,加上杜夫人的挑唆和关于红玉出身的风言风语,更让他觉得厌恶羞耻至极,坚决要与这女人划清界限。
可是老夫人的话他不得不从,于是只得耐着性子来到红玉的病榻前,听着这形容枯槁的女人虚弱的召唤,木头人般地挪到床头前。
红玉看着眼前的少年,想着这些年因为种种限制,平日里别说说话了,就连见上儿子一面都不易。毕竟杜夫人没有子嗣,把齐若当成一个后半生的依托,又怕孩子和生母感情升温,便以各种理由从中阻隔,比如像是怕红玉行为不检,会“带坏”了齐若。
可终究儿子还是茁壮地成长了,即便不在她身边,也已经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
红玉看着面无表情的齐若,眉宇间和自己确有几分相似,这是任谁都改不了的。种种心情涌上心头,一下子眼睛便湿润了。
这时,齐若嘴角开合,轻轻吐出几个字。因为声音实在太小,红玉没能听清。
“什么?孩子?”她努力将头抬起,仔细倾听。
可这时齐若却收起下巴,看向窗外。
“若儿,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没听清。”努力抬起胳膊,试图握住齐若的手。
可那少年却是像看到什么脏东西沾到自己身上似的,抬手一甩,顺势将衣袖背过身后。
“真是烦死人,快点死掉就好了。”齐若没好气地嘟囔道。
声音虽然很小,但还是被聂隐娘听见了,她敢肯定,床上躺着的女人也听见了,因为隐娘看见,一滴透明的泪珠从那女人的眼角间暗自滑下。
少年走后,红玉眼中的泪水如洪水般喷泄而出,也不知里面充斥了多少不甘,悔恨,无奈和哀怨。
昼夜交替,逝者如斯。躺着病榻上的红玉每天都伸着脖子遥望着门外,她多么希望可以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最后,当她躺着病床上,奄奄一息之时,不停地呼喊着少年的名字,而她的极端的执念吸引来一只寄宿型的恶灵。
聂隐娘走出红玉的卧房,来到庭院中。
眼前是一片残黄的世界,风起叶落,朽木枯株。
隐娘站在无数飘零飞舞的枯叶中,抬手接住一片暗红的树叶,低垂双眼,轻一吹口气。那叶子便碎作万块,如烟般飘散得无影无形。
她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你一直以来都很寂寞吧……”
庭院的场景渐渐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寺庙走廊里昏暗的灯光。
“抱歉,”一个温暖平和的声音响起,“因为我实在太过孤独,怀抱怨恨,辨不清是非,吸引了恶灵,在它的挟持下还去吞噬了其它无辜人的魂魄。不过好在我只吞噬了三魂六魄中的一魂或两魄,相信那些受害人能够慢慢恢复神智。”
“我现在已经没有执念,因为终于有人倾听了我的故事,谢谢你。”那怪物已经渐渐恢复了人形,以一位温柔的女子形象出现在隐娘眼前。
“那就请告诉我你的真名吧。”聂隐娘左手从腰包拿出一个小卷轴,“哗”地一下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人名。
“赵,红,玉。”妇人的嘴唇轻轻开阖。
名字随着话语,在卷轴的空白逐渐出现。
“我已经得到你的\''因果\'',现在就帮你清除体内的邪物和孽障,为你超度。”隐娘说罢,随手一挥,手中的那柄短刀突然拉长。
刀身笔直,白刃之处寒光凛凛。
此时,聂隐娘的双目呈暗红色,如红宝石般镶嵌在她那略微苍白的脸上。
在昏暗的灯光中,她的五官显得异常深邃,血色的眼睛一如白骨中生出的曼陀罗,有种阴邪之美。
她口中默念咒语,将手指划在利刃之上,红色的血滴沿着刀锋滑落,瞬间,刀燃起了赤色的火焰。
“准备好了吗?”隐娘轻声问道。
“嗯。”
风起刀落,一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聂隐娘站在昏黄的走廊里,依旧保持着挥刀的姿势。
“谢谢你……谢谢……你……”
虚空中传来一阵飘渺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恍恍然如隔世。
“一路走好。”隐娘轻轻地回道,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也变成正常的棕褐色。
刀恢复了原先的大小,她顺势将其封印在法宝符内,放进腰包里。
接着她又做了个解封的结印手势,口中念道:“收!”,伸出手,很快,所有黑色的纸符都向她飞去,最后安安稳稳地落入她的掌中。
“啊……”隐娘长吁一口气,将铜镜和符咒收好,靠在墙壁上,用手扶着头,一副乏倦的样子。、
“啪,啪,啪……”白十七鼓着掌走上前去,笑道:“小娘子还真是有耐心啊,听那只轱辘首讲了那么多。”
“她曾经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类。”
“曾经而已,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死时被恶灵附了身,本不该存在这世上的行尸走肉。不过也真够悲催,那么没有存在感,即使被你送走了,也没人会记得她。”
聂隐娘撇了一眼这个白发金瞳的鬼使,并没说什么,她知道无法反驳。因为被恶灵附身的那一刻,就注定是个游走在阴阳之间的存在,不仅被执念所困,无法脱身,而且被吞噬了形体,化为妖物。寻常人也不会对她有所注意,就仿佛窗户上的一块灰尘,有或无都没有区别。
“至少我会记得。”沉默了半晌,隐娘说道。
“你还真是善良,费这么多灵力去渡她。”
“你想多了,任务而已。”隐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想多跟他废话,便直了直身子,准备离开。
“别慌着走呀,你还没帮我把身上的符去掉呢。”
“你自己拿掉呗。”
“诶,可以吗,啊?还真的拿掉了!?”白十七半信半疑地去揪那几张纸符,当真揭下来时,露出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我又没说过你自己不能摘掉。”
“原来你骗我,说什么被实化的灵体只能坚持最多一个时辰,最后会被符咒符吞噬,我还以为是多厉害的符呢。”
“咦?我难道没说前提吗,我的符只会对恶鬼纠缠,你又不是恶鬼,怕什么。”聂隐娘一脸不屑地回道。
的确,这种程度的纸符,对灵力强大无常来说只能起到暂时性的限制作用(实效大约为小半个时辰),况且符咒本就是为了对付恶鬼而画的,对同是灵体的无常会稍微有点影响,但并十分显著。
“你还真是……”白十七感觉被耍了,刚想回击时,隐娘忽然朝他莞尔一笑。
那不经意的笑容宛若忽然绽放的极地之花,寒冰之中的一抹温柔,有些古灵精怪,又有些神秘莫测。
白十七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聂隐娘也没再理睬他,转身朝窗口走去。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当她跃上窗沿时,白十七突然喊道。
“不公平!我都告诉你我叫白十七了。”
女子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但并没有回话,她轻巧地踩着楼檐,身影不时便消失在黑暗中。
“好吧,我也该走了。”白无常自言自语说。
转眼间,三层的通廊里已空无一人,只有走道的烛灯依旧昏黄,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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