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不速之客

外头天色已经完全黑沉了。时而卷起的风伴着蝉鸣晃动树梢，露出枝头歇脚的月亮。老宅区的窗户一个接一个亮起，都到了回房歇息的时候。

        阮纾躺在床上，呆望着上方熟悉的圆形吸顶灯，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怎么饭后就迷迷糊糊地答应了留宿，连同田萝一起被推回房间了呢？

        她房里，只有一张床诶。

        阮纾翻了个身，望向另一侧的姑娘，“那个，你……你困了吗？”

        “不困。”田萝此时正倚在床头，兴致盎然地翻看从她架子里拿的一摞书，眼神都没分一个过来。相比起她不知淡定了多少，好似完全不当一回事。

        但她怎能不在意呢。这是她从小住到大的房间，墙上还贴着她青春懵懂时追星的海报，收纳盒里有她与同学的往来信笺，抽屉里还藏着幼稚搞笑的小学生日记呢！算是非常私密的空间了，连徐妲丽都没在这儿留过夜。

        她从前还幻想过，等以后有女朋友了就带对方来看看的。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不久前饭桌上她妈还开了那样的玩笑，怪不好意思的。

        她跟田萝么……脑子里冒出白天时候在游乐场里的那个关于恋爱的念头，阮纾更加纠结。眉间拧着一抹迷茫疑惑，脸上的热意竟是消不下去了。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枕头，道：“今晚……要跟我睡一张床哦？”

        “嗯。”

        “唔……不然我出去睡沙发，留床给你？”

        那头的人终于肯看过来了，美目里不见波澜，只轻挑了眉梢示意她说下去。

        阮纾莫名感到一股威压，咽了咽口水：“我，我睡相不好，怕你不习惯嘛。”

        想到什么，又说：“哦对了，你离开水这么久了，没关系吗，会不会觉得缺水？”

        “记得你说过隔一段时间就得回水里修养一下。这里没有鱼缸，呃，水盆你介意吗，还挺大的……”

        “闭嘴。”

        “哦。”阮纾乖乖闭嘴了。见那人又将注意放回书里，她赌气似地拿被子裹住自己，闭上眼。算啦，人家都不在意，她一个人在这儿脸红心跳个什么劲。

        好在夏夜里的风还算凉爽，从窗外一阵阵地注入，丝毫不觉得闷热。但安静听了一会儿，旁侧传来的平稳有序的书页翻动的声响，还有那衣料摩擦在薄被上的窸窣动静都似在勾着她。她有点儿耐不住，想跟田萝说说话。

        那人身上穿着她的睡衣呢，可爱。

        都快过去十分钟了吧，一句话也不说。在看什么书？好像还挺厚的。

        她偷瞄一眼，发现对方手里拿着的竟是相册。哦，记得是有一本小时候的相册留在书架上了。

        “居然被你找到了好东西。”她很久没翻过相册了，兴致一来哪里还记得刚才的纠结，“这里面的照片可好玩了，我翻给你看。”

        开心靠过去，自然而然地就着田萝的手翻动起来。

        “从这页开始，你看，是我刚出生时候哦。”

        田萝：“你不睡觉么。”

        “人类才不会睡那么早。”阮纾挪着位置，一起倚在床头，“这几页你都看过了吧，我们再往下翻呀。喏，这张我就会跑了，我爸在后面护着我哈哈，头发乱糟糟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那个年代的时髦发型。”

        “还有这张，左边是我弟，被我姑抱着，咦现在才发现我姑挺漂亮的……”

        厚厚的相册里许多照片都已经泛黄了，记录下的时光有趣而令人怀念。阮纾一边看一边给身旁的人做介绍，忍不住说起许多旧事。

        田萝看着小女孩圆鼓鼓的脸蛋，眸色渐深。指尖轻抚在那还未长开的眉眼上，一寸寸地，似要记牢一般。

        人类世界的一些事物还真是奇妙。

        很久以前她停留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对人类还是有些脸盲的，那个与她朝夕相对的小女孩，她没能记住长相，仅记住了小小的身形，脸上稚嫩的轮廓，软糯的声音……还有名字。

        “阮纾。”

        “嗯？”阮纾应了一声，却发现身旁的人像在走神，听见她的声音才怔然看过来，随即又垂下了眸子。

        “没什么。”

        “哦……”阮纾能感觉到田萝有什么心事。但她向来心大，半天琢磨不出来，就干脆不想了。翻开另一页，指着自己抱鹅的那一张说：“看，我小时候还养了一只大白鹅呢。”

        “是不是很漂亮？我可喜欢它了。”

        田萝的目光往那上面停留了会儿，忽而问她：“你小时候，养过田螺吗？”

        阮纾呆了一下。说实话她不太确定，她小时候养过的宠物太多啦，生活在农村的童年让她有更多机会接触大自然，小青蛙小松鼠她都养过，养过田螺不奇怪的。

        可说养过，会不会冒犯啊？田螺姑娘难道在试探她？

        “没有没有！田螺这么神圣尊贵，我哪里有机会养……”说完就见对方眼底升起一丝怨恼，拿过相册转身自己看去了。

        咦，怎么不理人了。

        她说错什么了吗？为什么？

        阮纾不敢问。回想起刚才田萝等待回答时那神情，脑海里似有什么闪过，又快得抓不住。

        窗外的蝉声不知何时就停了，房间里安静下来，能听见些远处的雷鸣。是了，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来着。明明白天时候那么大太阳。

        阴晴不定的天气，就像捉摸不透的田螺姑娘。

        “那个，快下雨了呢。”阮纾起身关了窗户，打开空调。又不死心地想逗某位田螺姑娘说话，“田萝田萝，我给你说个跟雨有关的故事好不好。”

        这人就不是个能安静的。田萝方才少有地被扰乱了心神，现在还不怎么想理她。

        阮纾：“古时候呢，有一只爱上了人类的狐狸。”

        “爱上人类？”田萝侧目。

        “对呀，小妖精爱上人类的例子可多了。”

        “这都是你们的臆想。”

        “反正故事就是这么讲的啦，不许打断我，不然要忘记剧情了。”阮纾不自觉地用上些撒娇语气。见某位姑娘不出声了，她眉眼弯弯地继续讲。

        “狐狸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想要变成一棵开花的树，好让她爱慕的那个人匆匆路过时也能为她驻足，让她为他遮阴纳凉，用满枝满树的花博他一笑。这真是太感人啦，怜悯众生的佛祖答应了她。”

        “后来转世的书生终于在一个诗情画意的雨天路过，看见了灿烂美丽的花树。他忍不住在树底下驻足欣赏，吟诗作对。结果被一道雷劈死了哈哈哈哈！”

        田萝：“……”

        阮纾抹了抹眼角泪花，对上田萝幽幽的目光，忙摆手：“啊开玩笑的，刚刚这个不算，我给你讲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不听。”

        “诶别这样嘛，这个故事是真的凄美。”

        “咳咳。”她清清嗓子，很正经地放缓了声调，“古时候呢，有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叫春香。春香深爱着自己的少爷。但是少爷后来生病了，卧床昏迷不醒，她日夜守着，仍不见好转。人们都说是妖邪作祟。”

        “春香便烧香拜佛说她愿意一生吃素戒荤，只求除凶去妖，让面前这位少爷醒来……当晚，求佛的香盘引燃了蚊帐，少爷被活活烧死了哈哈哈哈……”

        田萝觉得认真听这人讲故事的自己好傻。

        阮纾自己笑够了又来烦她，“好啦，其实我就想逗你开心嘛。别板着脸啦，来笑一笑。”

        “不然我再给你讲一个？”

        “得寸进尺，睡觉。”田萝不胜其扰，纤指摁在阮纾脑门上将人推开，放回书册，再隔空将灯关掉。动作利落得没有一点儿抗议的余地。

        眼前一暗，阮纾终于肯老实躺好了。随后感觉身旁被子掀开，那人躺了进来。枕间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此刻也沾染了另一侧的红茶香。

        还是同床了呢。

        阮纾紧了紧被角，感觉自己的脸又要发烫了。但与这紧张难耐矛盾的却是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又或许她是真的困了，躺在田螺姑娘身边，渐渐地也放松下来，眼皮愈沉。

        呼吸的声音变得轻缓，窗外雷声越来越近。不知过了多久，田萝睁开眼，转头看向身旁已然睡着了的人。

        真的就睡着了，领口蹭得有些歪斜，长发垂在枕边，露出细嫩的脖子。

        “为什么，对我毫无防备呢？”低喃着这句话，田萝的神情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眸子还在泛着幽光。

        指尖轻触在阮纾脸上，从眉梢到嘴角，划过锁骨，轻点在心口，所到之处，逐渐有丝丝缕缕的金光从那细白的皮肤里溢出，缠绕上她的指腹。

        田萝眼里有片刻的沉迷，又很快恢复清明，猝然收回了手。

        “呵呵，食物都摆上桌了，还舍不得吃？”突然一道妖媚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夜色进入到意识里。

        所有事物都在这一瞬定格。落叶悬在半空，风声歇止，雷云凝固。雾气拢聚过来，将这片地方密实地包围住。

        房间窗户正对着的不远处的林荫道旁，黑猫从屋顶上轻盈跃下，落地变成一个穿着黑袍的女人，慢悠悠地从层叠的树影里走出来。

        田萝闪身至她跟前，站定在空地中央。微弱的月光从云缝里漏出，在她雪白的衣袍上铺了一层冰凉水色。

        “啧啧，表情别那么可怕呀，难得遇着灵族，也算是同乡了。”打量片刻，女人的语调越发得玩味，“你原本就想引我出来的，不是么？”

        “你既然接近她，在她身上留了标记，那么迟早都会现身。”田萝并不在意她的打量，但对方的这张脸，她在阮纾手机里见过的。

        人美腿长的女神……哼，如果那人知道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部门经理是只猫妖，会不会被吓到？

        她手腕轻翻，一把寒光凛凛的水剑已指向来人：“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那人挑了挑眉。迎着剑尖又往前一步，容貌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确实是富晴遥没错，但富晴遥也只不过是她现在的身份而已。她在这个世界生活很久了，久得都要忘记自己原本也是灵族。

        她轻笑：“目的嘛，自然跟你一样。只是没想到，西溟水域的未来之主，居然也跑来人界物色契侣。”

        田萝眼里掠过一丝愠色，“你不该动这样的念头。”

        “以你的身份，当然不明白阮纾对于我们这些流离在外的灵族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好几百年了，我才终于等到这么一个！”

        说完富晴遥骤然甩出长鞭，脸上的媚色都化作狠厉。田萝侧身避过，顷刻间两人已经交手了数十回。

        地面上很快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沙石火星四溅。周遭被劲气割断的树枝都浮在空中。

        田萝足尖点着断枝旋身而下，水剑随即被暗红的鞭子死死缠住，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她凛然应对，心中却生出些惋惜来。这人修为并不弱，但为将她困住耗费法力布了这么一个结界，在人界这种没有灵力供给的地方，能撑多久呢。

        最后一下交手时，田萝不再退让半分，揉转剑身，水蓝色精芒随剑气荡开，紧缚的长鞭嘶啦破碎。

        富晴遥被震得退后几步，失力半跪在地上。嘴角溢出血丝，掌侧也有猩红滴落到地板，很快聚成一滩，触目惊心。

        输得真快呢。她扔开手里的半截残鞭，自嘲一般：“当人当太久，法力都不好使了。”

        “若不是你们背弃神明，何至沦落到这般田地。”

        “神明？”像是被戳到什么痛处一般，富晴遥冷笑：“神早就死了！只有你们这帮愚忠侍族，还在废墟底下傻傻守着，做春秋大梦！”

        话音刚落，冰冷的剑尖已经贴上她的脖子。蒸腾的怒意如千斤巨石倏然压下。

        “这就生气了？”她强抗住威压，望进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里。这人是动了杀心的，利刃划破她的皮肉，染红了剑身，满是腥甜的味道。呵……

        “要动手就快点吧。”她闭上眼。今日死在灵族剑下，也是种解脱了。

        但是那把剑最后却移开了。再看去时，面前的人已经收了法力，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模样。

        “乌狸族没剩下几个了，你好自为之。”

        富晴遥眸光一颤，咬了咬牙，在田萝转身前气道：“你想将她占为己有，但是她不愿意，你带得走么。”

        说完捂着伤口，恨恨消失在身后的漆黑夜色里。

        滞凝的空气重新流动，雷云重新翻涌。雨水连同碎叶断枝统统落了下来。

        漫天的坠落中，单薄身影立在原处，许久都未再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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