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虽然与旁边的两个男生相隔了一个位子的距离，但从他们落座开始，餐桌上的气氛就变得非常，极其，特别的窒息。

        安娜默默地将脑袋埋在白粥里，举着勺子的左手微微颤抖。她悄悄抬起视线瞟了几眼对面座位的木原树里，只见她不动如山，一口一口地挖着蛋包饭，时不时喝一口冰镇可乐。

        在这种低气压下也能这么镇定，不愧是木原大人。

        她又瞟了眼旁边笑靥如花却闷不吭声的冰蓝发色的男生，和看上去试图在营救这死亡气氛的黑发男孩，安娜不禁内心有点血崩。

        天，他们究竟来干什么的？

        其实第二十五夜很后悔，他后悔自己要拉着昆坐到了木原旁边。明明是来道谢的，但感激的话语就硬生生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对面扯着笑的昆也很后悔，他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阻止夜坐到这个位置，为什么没有早点带过关于木原的话题，为什么要随口嘲讽她一下。

        “我说”

        木原树里终于放下吃了一半的蛋包饭，用吸管搅了搅可乐。

        “昆阿圭罗阿尼亚斯和第二十五夜是吧？”

        她确认了一下，得到后者的肯定后，又接了下文，“你们在刚刚五分钟内分别往我的方向瞟了十五次和二十三次，外加后者试图张嘴说话七次。”

        木原叹息了，“你们过来究竟想说什么？”

        “我”

        第二十五夜下意识地将勺子抵住碗，声音如蚊蝇的响动，“我是来道谢的。”

        他偏头，直直撞进旁边女孩的棕色眼瞳，不知为何竟然有些紧张，“医医生说当时你有帮我止血，我就想要来感谢一下。”

        “举手之劳，不用谢。”木原礼貌地回答，又舀起一口饭，“你人没事就好。”

        夜舒了口气，仿佛喉咙里卡着的鱼刺被软化了般，言语终于流利了起来，“木原小姐真的强大且善良呢，参加比赛的时候还会救助对手。”

        “对啊，王冠测试时也只是让我睡了过去。”

        昆脸上摆着端庄的笑。

        他应和着夜，内心却不屑地嗤讽。

        明明是伪善。

        棕发女孩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朝他友好一笑。

        昆强忍住了抚摸后颈的冲动，莫名感觉测验时被木原击打过的皮肤阴恻恻地发凉。

        即使和这种怪物对战了，鳄鱼那神经大条的家伙也根本察觉不出什么。

        只有昆知道，当时木原这家伙到他身后时，绝对有想杀了他的想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硬生生止住了杀意，改用手刀让他陷入昏迷。

        昆低下头吃了口拌饭，只听到旁边的伤残人员也附和地开口，“木原大人真的很善良，当时在考场里还救了奄奄一息的我。”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那扎着麻花辫的女孩眼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就像是夜提起蕾哈儿时眼底的光。

        安娜搅拌着碗内的白粥。

        “如果不是木原大人，我这种人根本活不下来。”

        “不。”

        木原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安娜摇晃了两下，认真地注视她，“当时是你的意志力帮你撑过去的，我能做的只是减缓你血液的流速。救了你的其实是你自己，最需要感谢的其实也是你自己。”

        “你不必妄自菲薄。”

        安娜模糊地“嗯”了一声，低下头又将自己埋进碗里。

        “况且我绝对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善良。”

        木原树里自认为超有自知之明，“只是觉得做了对我也没什么坏处而已。”

        “那也很了不起了。”

        第二十五夜感叹道，“登塔的人如果都能像木原小姐你这么想，这么做，那上一场测试里伤残死亡的人也就能少很多了。”

        “不过我清楚，这只是个妄议的假设罢了。”

        他扯了扯嘴角，语气遗憾，“塔里这种竞争的氛围下，这还是太难实现了。”

        “如果选拔的方式能温和一些就好了”

        一旁的昆拉开了罐装咖啡的金属环，听罢只想叹息。

        还能在塔里抱有这种想法，还是太天真了啊，夜。

        “这种筛选的手段很粗暴无脑，也不够尊重人权，”木原撑着头，“但换位思考一下，的确很有效。”

        “上位者大规模筛选人才时，肯定首要追求的是高效率，低消耗，一定的公平性。道德与否反而是摆在最末位的，况且在没有强硬规则约束的情况下，是否掐去最次要的条件全凭的是他们的人品高低。”

        她保留了几句话。

        况且他们脱离群众这么久了，对第一层的甄选人员没什么同理心才是正常的事情。即使有，也最多是居高临下的审视或者对往昔峥嵘岁月的感慨。这些情感一般抵不过设计科学合理筛选流程时会死掉的脑细胞。

        “但我认为这样不对。”

        第二十五夜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木原，他诚恳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解，“成为上位者就该抛却他们的道德吗？”

        昆试图插入对话，“夜”

        “不应该。”

        木原树里笃定地回视他，“但我猜测，他们不是刻意抛弃，而是潜移默化中底线被逐步降低。[1]”

        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改变，或者他们是潜意识中不愿理会。

        “根本原因是塔之王吉黑德，或者说塔本身。”她话风一转，向上指了指，“即使他们是出于善意的考虑，但一开始定下的规则估计就有问题，短时间内可能看不出，但时间一长缺点就暴露无遗。”

        既然允许登塔过程中使用暴力手段，那么激烈的争斗在所难免，于是也就陷入了一个道德困境——要登塔，便一定会与他人竞争，与此同时也有伤人甚至杀人的可能。

        更何况，在测试规则的“保护”下，自私贪婪的群体大多会尝试这种利益丰富却没有后果的罪行[2]，一而再再而三的，它催生出的是更多人选择盲目冲动，而不是冷静自省。久而久之，达尔文法则会成为他们思想的一部分。

        “塔的规则是有问题的”

        第二十五夜恍然失神，喃喃道。

        “对，有问题”

        木原刻意停顿，“但是很显然，它也有效。”

        “夜！”

        昆搭上黑发少年的肩膀，试图打断他的沉思，审视的目光却沉沉地看向对面的木原树里。

        无论是对于甄选人员或者是上位者的高手们，这都是个无解的问题。

        除非塔消失，或者重新制定规则。

        “唔，话说下午有培训是吧？”

        只见棕发女孩斯条慢理地用纸巾擦拭唇角，朝着早已经放下勺子的安娜眨眨眼。

        她对第二十五夜说，“我们先走了。”

        ——

        略微炎热的下午，测试层教学室角落里，木原遇见了不是很想看见的人。

        但很显然，那家伙也不想看见她。

        “真稀奇，你居然会被分到灯台御守。”

        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对着木原说。

        “我还以为你会被分去搜索者或者长枪将。”

        一旁的木原树里慢吞吞地回答，“嘛，其实我刚刚从搜索者那边过来，所有培训我都可以随机旁听。”

        柳寒城当时问她想去什么分位。

        木原委婉表示这种问题过于幼稚，小孩子才做选择，成熟的人全部都要。

        她还依稀记得金发男子听到这个回答后略微抽搐的嘴角，不过他很快压抑住了微妙的心情，答应了这个要求。

        “不过这样的话，你的名字不会出现在培训名单上了，否则和其他选别人员解释不清。”

        柳寒城最后这样说。

        昆听到她的话，心情也微妙了起来。

        “那测试官还真是偏爱你呢，连这个要求都能让答应。”

        木原面不红心不跳，语气平静地自吹自擂，“我这么天真善良活泼可爱的人被偏爱也是正常的。”

        昆：“”

        好一个自恋得光明正大的人。

        “话说，她认识你？”

        木原树里瞟向斜前方偏远处的黑斗篷，或者说米歇尔莱特，“都朝这个方向看了好几次了。”

        “谁知道呢，可能是迷上我了吧。”

        他随手将最上方的纽扣解开，翻折衬衫的衣领。

        这就是所谓的孔雀开屏行为嘛。

        木原树里真挚地说，“你有点自恋。”

        “哈？你还好意思说我？”

        “各位安静一下，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雷诺洛拍拍手打断了木原要说的话。他操纵着数十个微型形态的灯台，让它们依次漂浮到各个人员的面前，然后轻轻落在地上。

        “现在你们眼前看到的就是灯台，现在你们可以尝试操纵神水来链接它们。”

        木原树里看着眼前小小的灯台，缓缓陷入了沉思。

        前两天的搜查者课程上的是情报搜集，也就是说

        她好像还是不会控制神水。

        昆轻松地让蓝色灯台漂浮在他周身，偏头一看，一米外的棕发女孩苦大仇深地凝视着面前的红色立方体，仿佛要将它盯出一个洞。

        他试探地问。

        “你不会链接？”

        女孩慢吞吞地转向昆的方向。

        “那我免为其难地可以教教你”这话都快到了他嘴边，木原却干净利落的否认了。

        “会是会，但”

        她其实可以利用矢量操作将灯台的重力减为零，操纵风力使它浮起，再用电磁系的能力链接到了灯台内部。

        木原树里选择举手召唤老师，“准确来说，我不会用神水来链接。”

        昆一时语塞，良久才回了一句。

        “那你果真是个天才。”

        他右手无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这略显嘲讽的话语里夹杂的却是一些莫名的心情。

        回想起了家族里费心费力都不能将神水化为电形态的孩子们，对比他们，眼前这位不会使用神水却能随心所欲操纵电气的存在真显得无比讽刺。

        木原她不是不会使用神水，而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经跳过了使用神水的初级阶段。

        昆视线没有再转向木原的方向，反而聚焦远处，他漫不经意地想。

        真是让人嫉妒的天赋啊。

        雷诺坐在自己上的灯台飘过来，“木原，你有什么疑惑吗？”

        “测试官老师，请问神水是什么物质元素组成的？”木原树里问。

        “嗯？”

        金色短发的测试官歪着头，“你在说什么？”

        女孩叹了口气，“那换个问法，请问如何聚集神水？”

        “木原你居然不会用神水，那你之前是怎么”

        雷诺余光往旁边瞥了一眼，虽然昆看似毫不在意的样子，但他止住了话语。

        “张开你的右手，想象全世界都汇聚于你手上的一点。”

        莫名有点中二。

        木原树里这样想，但还是照做了。

        但，毫无反应。

        “不应该啊。”

        雷诺洛张开自己的右手开始做示范，一方闪着白光的神水缓缓聚集至掌心。

        它与之前管理者海顿召唤的神水，还有其他选别人员召唤的形态完全不同。

        棕发女孩立刻伸手触碰了这闪烁的光点。

        “等等，神水是有一定攻击性的。”

        雷诺还没来得及叫停，就听到了她的喃喃声。

        “我明白了。”

        木原脑内的演算结果告诉她——

        塔内的神水根本不是具体的物质，而是与她知识体系中的场十分相似，当然它在原先的世界里并不真正存在。

        假设塔内的世界也满足时间平移对称性[3]，那么通过神水或者说是这种场，生态系统中本身的每一部分能量可以随意被变化为某类物质，甚至两者可以依照某种途径来实现互相转换。这也解释为什么塔内的太阳，水，天空，甚至费米子玻色子这类基础粒子都是由它创造的，由它控制的。

        简单来说，神水其实是能量与物质之间的一类媒介。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它将虚无的能量转化为了这些随处可见的物质，从而衍化出了塔内的世界。

        女孩伸出一根食指，微小的白色光点漂浮在她的指尖之上。它依次变成了柔和的水，闪烁的电，透明的风，最后又变回光点融入了脚下的灯台。

        掺杂着少量浮游石的红色立方体轻轻飘起，又轻轻落下。

        木原树里之前的世界里，一百三十七亿年前由一个奇点的爆炸作为开端，在一片虚无中相继出现了宇宙中的所有星系，恒星，行星乃至生命。

        而现在身处的这座塔，神水才是一切存在的起源。

        她对着测试官笑的灿烂，又重复了一遍。

        “我终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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