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一十章何处为家

阴沉灰暗的天色下，天空的乌云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水，翻滚着、沸腾着。

        世界仿佛都变成了灰白色，天空、天空下的校园，校园的教室。

        盆栽映日菊在窗边微微摇摆着。

        透过窗户，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灰白的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着，发出滋滋的摩擦声。

        “尤瑟夫卡教授，如果病人的体内出现异常肉瘤，并且扩散的非常严重。这时候，我们应该是用药水压制呢，还是该做手术切除呢？”

        正在书写的粉笔停了下来，顿了两秒，隐藏在紧身衣袖的手腕一转，然后猛地一抖，粉笔头划过半空，准确的砸了提问学生的额头。

        “你是没睡醒，还是太蠢到分不清金币和银币哪一个更有价值？”这是尤瑟夫卡刻薄的声音。“进行切除手术，病人可能会死，不进行手术，病人一定会死。简单而迅速的切除，还是毫无意义的缓慢死亡？毫无疑问，如果决定权在你的手上，你必须进行手术，哪怕病人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因为前者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而后者必死无疑，等待不会让病情好转，只会让健康更加恶化。”

        “但是教授，手术的话，可能会让病人立刻死亡。不进行手术，病人说不定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然后呢，更加痛苦的死亡？”小尤瑟夫卡伸出手指，摇了摇。“在病人还有想要陪伴的家人，以及病人自己不情愿的情况下，你可以放弃手术。但如果病人已经没有了家人，或者想要更长时间的陪伴家人，那么为什么不寻求希望呢？”

        威胁极大却有着一丝希望，与没有危险却毫无希望。

        到底该如何取舍呢？

        阴暗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要下雨了。

        水滴划过，轻轻的落入布满灰尘的地面，还没能弹起来，便迅速被灰尘包裹。这是水吗？泽林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地上的灰尘，究竟是土灰，还是被焚烧后留下的飞灰。

        据说过去的初始之火的火炉，曾有宏伟的建筑耸立着，那是世界上的第一座传火祭祀场。大量的银骑士守卫在这里，保护着火焰。但直到不死人英雄传火时，猛烈的火焰烧毁了一切，以至于这里只剩下眼前的空地、一地的灰尘和空地央孤零零燃烧的初火。

        雷电在酝酿着。

        但这不是真正的雷电。空气仿佛凝固了。

        灰烬坐在插着螺旋剑的火堆旁，过去泛着火星的螺旋剑已经暗淡了下去，只剩下些许火星时不时飘出来，撞到焦黑的剑身上，又消失在空气。防火女跪坐在旁边，她的两手虚捧在一起，火星不停的从防火女的手心跳跃出来，她的手仿佛在燃烧着，但并不是真正的燃烧——一团微小的火苗，悬浮在防火女的两手间。

        离开篝火的火苗正逐渐暗淡下去。哪怕是初始之火，在离开了篝火堆后，也无法在空气独自燃烧。

        当火焰迅速暗淡下去时，初始之火对这个世界的影响逐渐显现。整个世界开始变得阴暗下来，仿佛所有的光源都消失了，宛如在阴暗的房间里，唯一可以提供光亮的蜡烛被人捂住了，一切的光线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黑暗已经覆盖了天空，那是没有光，没有一丝杂质，最纯粹的黑暗。现在，这片阴影即将笼罩大地。

        “……灰烬？”

        葛温德琳站在不远处，望着火堆旁的灰烬，祂咬着牙，几乎是将字从牙缝一个个挤出来。“你究竟在做什么？！”

        “吾辈游魂之王啊。”尤利娅走过葛温德琳身边，她深深的弯下腰，向灰烬行礼。“还请您篡夺火焰，成为真正的王者，带领隆道尔走出黑暗。”

        “我在做什么……”出乎预料，灰烬开口了。“你终于肯问我了，葛温德琳殿下。”他站起身，拍了拍盔甲。“我还以为，你可能已经把我忘了。但这很正常，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本以为，你应该会想起来我是谁，还记得我，不过时间过去的比我预想的还要长久。”

        “你……”葛温德琳怔了一下。

        “我们曾经见过。”灰烬对葛温德琳鞠躬，然后站直身体。“我曾这样，向葛温艾薇儿殿下行礼。”

        尤利娅不明所以的抬起头，她不明白灰烬口的含义，泽林也不明白，但他没有向其他人那样向前去，而是站在后面不远处的地方眺望着。在场的所有人，恐怕只有葛温德琳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你？”葛温德琳惊讶的脸色又迅速被愤怒所取代。“你可知你所为何事？！快停下！”

        葛温德琳试图上前拦住防火女，但灰烬挡在了前方。这一次，葛温德琳难得停下了脚步。是祂不得不停下，和其他人相比，祂知道眼前的灰烬，在投身火炉前，是什么人物。以这个模样，向太阳公主葛温艾薇儿行礼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人。

        “你既为不死人英雄，又岂会不知火焰旺盛之重！”

        这一次，不仅仅是尤利娅，防火女的脸颊似乎同样因灰烬的真实身份而感到微微动容。不死人英雄，葛温王之后的第一位薪王，摧毁了老魔女变成的混沌温床，杀死了沉睡的墓王尼特，又击败了乌薪王葛温，最终投身于火焰，拯救了世界的英雄。

        “我明白，但是，这正是我这样做的原因，葛温德琳殿下。我最接近火焰，所以我了解火焰，我曾吸收了其他王魂，我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灰烬——或者说——不死人英雄盘腿坐在地上，缓缓的向葛温德琳说道。火焰在他身后的防火女手逐渐暗淡消亡，和诸人紧张与焦虑的神色比起来，不死人英雄反而显得异常淡然，仿佛不过只是坐在家门口，和几位朋友聊天罢了。

        “若火焰消亡，深渊必将吞噬此世！”

        “葛温德琳殿下，当我还是一名被关押进北方不死院，还是一名普通的不死人时，我从未怀疑过传火是多么重要。”

        和葛温德琳的焦急比起来，不死人的语气很冷静，很平静。

        “后来，我在路上遇到了很多朋友，有些和我志同道合，有些与我刀剑相向。克拉娜、戈夫、帕奇、白蜘蛛、罗德雷克、罗根、蕾娜、杰克麦雅、杰克琳德、普莉希拉，当然，还有与我走到最后的战友，太阳骑士索拉尔。也许还有，已经和我的部分记忆一起消失在火焰。”

        火苗在防火女的手缓缓燃烧着，不安的跃动着，但却无法逃离这双白皙的手掌。

        “他们死了，一个又一个，因为火焰暗淡造成的灾难。我曾扪心自问，为什么，我的朋友会一个个的离开，变成了活尸。是的，火焰，因为火焰暗淡导致了不死人诅咒的出现。因为火焰在渴求着被夺走的三大王魂与黑暗之魂，于是人类身上出现了黑暗之环，魂魄从黑暗之环逃出，被火焰夺回，而失去了灵魂的人，就会成为活尸。”

        “所以要我的朋友们，要其他还活着的朋友，让索拉尔，让杰克琳德不会再像其他人那样变成活尸，我拒绝了卡斯的提议，走进了火炉。我希望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因为不死人诅咒而失去亲人、失去爱人，我愿意为此而死。”

        不死人英雄一字字的说着，没有人出声，无人愿意打断这名本可能成为世界之王，却情愿走入火炉，为世界牺牲的英雄。

        “我见过卡斯，尤利娅，在我见到你的时候，在你的下属为我准备黑暗印记仪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要做些什么了。”不死人英雄望着深深弯下腰的尤利娅。“我明白，你为了让躲在小德隆废墟的游魂们过上正常的生活，为了让它们活下去，才做出这一切。而你害怕深渊会吞噬你们，令你们彻底变成怪物，才想出让灰烬篡火的想法。但是，我向你道歉，尤利娅。我不能这样做。”

        “然后，我又醒来了。又是在火焰暗淡的时刻，又是在火焰即将熄灭的时刻。我本以为，将葛温王、墓王尼特和老魔女的王魂还给火焰，那么火焰便可以继续燃烧下去，但我发现我错了，在夺回所有的黑暗之魂前，火焰永远无法回到兴盛时的模样。我看到了一个衰败的世界，我看到了一个被火焰压的喘不过气的世界，我看到一个被火焰诅咒的世界。”

        “火焰不再是带来明，带来光明，带来温暖之物。笼罩在人们身上的，不再是火焰的光亮，而是光亮外的阴影。人们生活的目的是为了传火，人们存在的目的是为了传火，英雄、懦夫、王公、平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传火而存在。罪业之都的王者，监视深渊的战士们，食人的怪物，只要可以燃烧的，都要被扔进火，来让那摇摇欲坠的火苗继续燃烧。”

        “但这一切终究是徒劳。我们当年从初火取得了四份王魂，如今，在最后一份黑暗之魂全部交还之前，火焰不会兴盛，不死人诅咒亦不会消失。火焰最终会做到的，将是烧尽这个世上的所有生灵。葛温德琳殿下，看看吧，自从我传火到现在，这个世界在火焰的笼罩下，究竟是变得更加兴盛了，还是更加破败了？火焰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祝福还是诅咒？”

        “这是为了抵挡深渊……”

        “当火焰出现时，这世上才出现了光与暗。殿下，我还记得，我在亚诺尔隆德跪拜时，你向我讲述过的传说与真相。当火焰越发的暗淡，深渊也会更加的强大。但是殿下，我可以在此传火，只是火焰不会因为一群烧过的柴薪便旺盛起来，届时，您还需要更多的柴薪，也许直到某一天，这世上只剩下您一人，您也要走入火焰，就像葛温王那样，成为火焰的一部分。但那时，一个没有人的世界，一个空荡荡燃烧的火苗，是我们想要的吗？”

        “但如果火焰熄灭，这世界将彻底陷入深渊……”

        “这世上。”泽林推开其他人，走到前面。游魂在他面前纷纷散开。“还有一处庇护所，一处不会被深渊污染，会被一块王魂所保护的地方。”

        其他人望向泽林，狩魔猎人摊开手。“是的，绘画世界艾雷德尔。那里将会有一幅新的画卷，由王魂之血绘制而成，那里，可以成为所有人的避难所。”

        火焰愈发阴暗，只剩下一缕火苗在防火女的手心，发出微弱的亮光。

        “不……”葛温德琳摇了摇头，祂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举起手的权杖“我的葛温王之幺子，暗影太阳，岂能任由你们在此熄灭火焰？！父王为我留下此等家业，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不会将其拱手相让！”

        “等等，这没必要！”

        “不！泽林卿，且请你前往艾雷德尔避难，此等逆贼，若想要毁灭火焰，必须踏过吾之尸身！”祂紧紧的握住权杖，盯着眼前的不死人英雄。祂已经不再是过去强大的暗月之神，如今的祂虚弱无比，绝不是灰烬的对手。“若火焰必将熄灭，那吾将为此地最后一名死者！”

        “我很抱歉，殿下。”灰烬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剑，毅然站在防火女身前。“这个时代，真的没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了，它只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毁灭，为所有人的生灵，无论是人类还是游魂。”

        “你们停下来，你们都疯了吗？”泽林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抽出了腰间的乌木刃，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两个人。“你们在这里的战斗毫无意义！”

        火焰暗淡的影子，令他们只剩下阴暗的轮廓。

        葛温德琳高高举起手的权杖，天空再次出现冷冽的月光，无数的繁星闪烁，但那不是繁星，而是无数的利箭。游魂们开始逃散，尤利娅没有阻止它们，她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似乎仍然无法接受，自己的计划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不！德琳！不！”

        一个尖锐的女声划过了危险的天空。泽林扭头望过去，只见费莲诺尔公主踉踉跄跄的跑了上来，她的身体虚弱，险些摔倒在地。“停下，德琳，这已经够多了。”

        “……费莲诺尔？”

        “够了，德琳，真的够了。”费莲诺尔喘着气，后面是追过来的希拉，希拉的脸上还带着惊慌。看来，费莲诺尔跑到这里来，超出了侍女的预料。费莲诺尔的脸色苍白，她望着葛温德琳，摇了摇头。“德琳，我们对这个时代所做的，已经够了。该放手了……”

        “但是……”

        “让我们回家吧。”费莲诺尔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泣。她们承受了太多，失去了太多，又付出了太多。

        葛温投身火焰，费莲诺尔以自身封印环印城，葛温艾薇儿前往传火之地，而葛温德琳要以自己如此脆弱的身体，支撑起整个世界，为了延续传火，为了保护葛温王开创的时代。

        她们付出的，真的太多了。

        “已经足够了，让我们一起回家吧。”费莲诺尔像是在哀求祂“我们，是时候放手了。”

        葛温德琳望着费莲诺尔，所有人都看着祂，望着这位代表着神灵的暗月之神。

        紧握着权杖的手指渐渐松开了。

        叮当一声。

        代表着神灵的权杖重重的落到了地上。

        葛温德琳弯下腰，早已暗淡的太阳面具下传出一点点啜泣声。

        随后，这哭泣声越来越大。

        祂大声的哭泣着，愤怒的垂着地面。

        祂不知道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吗？不，祂知道。但祂不甘心如此。

        但这将死的时代，又岂是一两个人可以挽回的。每个人都在追求着生命，但每个人最终却又蹋向死亡。宛如落入沼泽的可怜之人，无力的挣扎着，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活下去，却无法改变陷入泥潭的结局。

        回家吧。

        没有了火焰，我们还有家吗？

        我们还在，亲人还在，我们还有家。

        该结束了，德琳。

        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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