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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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谢遥才恢复了些许神志,他感觉到鸢萝走到他身边,他想将她推开,可身上已经没有力气,手抬到一半也终归是不受控制的落下了,“你快走。”
鸢萝蹲下来,静静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笨蛋,这里哪有路啊,要是能走我们早就走了。可是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谢遥不语,其实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也记不清了,只能茫然看着四周,此地阴邪无比,人鬼混杂,很多地方看不到人,却能从地下深处听到许多哭嚎和啜泣的声音,他们叫声凄厉,忽近忽远,诉说着自己如何枉死,怎样痛苦,到处弥漫着不详的气息,他们如果继续留下来,必定和这些鬼怪落得一样下场。
鸢萝握住他无力的双手,让他站起来,谢遥身体沉重,身体连迈步的力气几乎都没有了,他的目光落处,眼底也是一片虚空,不管看着什么,都像是在看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他们走得很慢,鸢萝起初还担心再遇到什么危险无法应付,可那些中蛊的人,妖化的草木,甚至是鬼怪都对他们甚是畏惧,避之不及。不知是因为人的缘故,还是剑的缘故。
“这里有好多邪祟之物,最擅趁人不备扰人心智,如果他们和你说了什么,全都不要相信。”
谢遥看起来毫不惊讶,反而像是低声笑了笑:“鸢萝,你想和我说什么吗?”
鸢萝有些惊奇,她奇怪于谢遥的反应,又觉得他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尤其实此时此刻,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他的语气虽不强硬,但是人们在他面前似乎总能感到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此刻谢遥看起来是有些虚弱,可是也不像是受了刺激,一蹶不振的样子。她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口,“我也是后来才敢确定,你的身体里好像有两个魂魄,而且都多多少少感染了魔气,极易吸引妖魔鬼物,他们又好像有些怕你,这根本毫无道理……你可曾遇到过什么怪事?”
谢遥缓缓点头,低声说道:“我之前也没在意,也不知怎么的,最近时常想起来。我小时候身体很虚弱,人也呆呆傻傻的,七八岁才会说话,在那之前,我好像是有病在身。可至于是什么病,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身体没有力气,脑子也不清楚,后来吃药拜佛,莫名其妙就好了。”
鸢萝又问:“那你家里人怎么说?”
“就算去问也问不出什么,我娘根本不许别人提起,她说痊愈不易,而且世上的事,就好比这病,若是天天想着念着,说不定会去而复返,越来越严重。我只听说之前她一直在家中的佛堂里为我日夜祈福,所以哪怕他们不说,我也大概知道,差不多严重到快要夭折的程度吧。”
至亲之人自不必说,而且凡是显赫之家,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没人敢说他,就算小时候学不会说话,别人也会说些好话替自己开脱,说是贵人语迟云云。哪怕再严重些,他就是这么痴傻一辈子,家人也会悉心照顾,有求必应,让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好在长大之后还算争气,从前的事也就不必多提了。
他深陷在回忆里,直到鸢萝的声音隐约传来,可是听到她的声音后,好像在这场迷梦中陷的更深了:“这世上有很多救命的法子,可是方法有好有坏,有时候甚至需要拿另一个人的命来换。传说中地界有种禁忌之法,如果受了重伤,任何药物都医治无效的时候,可以舍弃身体,让魂魄依附在另一具身体上,就像是转世重生。”
谢遥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咒印,若隐若现,“所以说,这本就不是我的身体,而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吗?”
鸢萝盯着他手中的咒印,皱起眉头,然后有摇了摇头,认真看他,“这里像是地界的幽冥之地。你若想知道,我们去忘川旁的三生石旁,应该会记起些什么。”
她说完之后又有些后悔,三生石承载的力量巨大,谢遥的魂魄又与常人不同,别说以他现在的样子无法承受,就算之前未曾受伤,神识也难免会受损。可现在这个境地,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回头了。
刚才被消耗了太多力气,谢遥非常疲惫,虽然他嘴上不说,但鸢萝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呼吸都很费力。
这里有一条很长的河,河中光点错落,顺着水流方向走,就可看到一片艳丽的鲜红,
等到终于走到那座桥旁,果然发现桥边立着一块大石,石上纹理细腻,上面的风霜痕迹似有若无,隐隐约约能看到有很多奇异图案。
“碰到它就可以了吗?”
鸢萝无声点头,可还没等她再开口说什么,谢遥便毫不犹豫地伸手去触摸,这块石头碰上去没有丝毫感觉,就像是碰到了一片虚空,他头部感受到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昏过去了。
鸢萝慌慌张张去扶他,握着谢遥的手,渡些内力给他,他的手很柔软,只是因为常年用剑的缘故,很多地方都有硬硬的茧。
师父曾和她说过,她的资质灵气与灵巫教教义极为相合,加之生来敏锐,善于感知他人心中多想,如果潜心修炼,巫术一途必有大成。甚至像是乾坤阁那样,以溯魂之法感知他人前世今生。
可惜她幼时一向贪玩好动,根本沉不下心来,又总是觉得做自己擅长的事情轻而易举,没什么意思,不如跑到山林之中抓虫子玩。
也是等到她这次出门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天资卓绝的人,他们并不觉得以此为荣,更何况天外有天,世上没有几个人真的能够强到能够为所欲为,恰恰相反,常常有无数人为自己的无力而无可奈何,自己的那些念头,实在是太幼稚可笑了。
不远处就是轮回之所,两个活人身处阴间,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算是死了,还是活着,地面总是毫无预兆地抖动,不时有猛烈的阴风吹过,好像随时都可能掉到忘川河中,可鸢萝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大概是因为生死面前,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了。此刻之前,生死二字好像一直都是件很遥远的东西,突然离得这么近,一时不知如何面对。
还有身旁的这个家伙,自从遇见他之后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可是这段日子她又过得很开心,比她过去所有的日子加起来都要开心。
“你可一定要醒过来啊,不然你和我一起掉下去,保不准会一起投胎,说不定下辈子又要和你这个倒霉鬼纠缠不清了。”鸢萝伸手抚过他的脸庞和眉角,忽然弯着嘴角笑了笑,“那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你和我都不会感觉到孤单了吧。”
鸢萝只是碰到他的手,可不知怎么的,感官也跟着骤然放大,耳旁听到流水声,眼前恍惚看到了些从未见到的画面。
大概是离开长安之后,又或许是到了这沙漠之中之后,谢遥也不知何时起,他就不停的做起梦来,梦中有时候出现些青山绿水的景色,他跟在一个人身后,演练着同一套剑法,似是在学武。时而身处修罗血狱,拿命与人拼杀。
这些画面大多都很零碎,匆匆闪过,看不真切,只有此时此刻,一切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有一年烟雨濛濛,谢千风在金陵结识了一位姓顾的书法大家,名叫顾怀,他写得一手好狂草,认识谢千风的那日他很是开心,应该是他近几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了,因为他对这位谢公子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人们问他为何,顾怀感概道,此人风姿出众,侠义心肠,剑法亦是天下无双,恍若谪仙再世。他很仰慕李太白,毫不夸张的说,结识此人,便像是遇见了太白在世一样开心。
顾大家的字千金难求,那日却十分爽快,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了一卷侠客行相送。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也就是那日之后,谢千风的名气似乎更响了。了解他的人和不了解他的人都喜欢给他送酒,邀他月下对酌,更甚者品剑论诗。
品剑还不错,论诗却有些头疼。那个写字的更是引以为傲,某日他们二人在酒馆喝酒,醉意正酣之际,顾怀甚至主动提议,想把那首诗写在谢千风的扇面上,可谢千风拒绝得很痛快,他说觉得这样很蠢。
或许谢大侠觉得这样太长,这世上的东西向来是物以稀为贵,稀少可卖高价,多了就会变贱,顾怀自己想来,他也从来没给别人写过扇面。人一旦有了名气,很多事不可像之前那样随便了,更何况两个人都是名头不小的人,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
可顾怀将身旁的书册翻来翻去,一时间没有找到更喜欢的诗,所以决定还是在之前那首里面挑一句,他琢磨的太入神,满心只想着如何运笔,又要挑最合适的佳句,去找朋友去作画,历时半月,一切大功告成时,他要送扇子的那个人却不见了。
谢千风是不告而别,没人知晓他的下落。
顾怀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终日胡思乱想,有人告诉他说,谢大侠那扇子不是寻常物件,而是由一位机关大师亲手做的,内里暗藏玄机,绝对不是什么画着山水花鸟的普通扇子能比得上的。还有人说他定是做错了什么,冒犯了仙人,顾怀听后,对这两种说法居然全都深信不疑,有段日子变得疯疯癫癫的,后来缓了过来,也日趋低调。虽没有到了销声匿迹的程度,但再也不提这些旧事了。
那个剑客其实没想太多,他只是不喜欢和别人放在一起比较,月亮他自然很喜欢,但喜欢也分很多种,有些喜欢是远远观赏,有些想要据为己有。这世上美的东西很多,风花雪月,可以说皆是造化之功,自得风流。而美的东西往往都是招人喜欢的。而两人喜欢的东西一样,也未必就是一类人。
月光清寒而温柔,让人觉得安静,但也不会日日夜夜等着盼着,他其实有段日子更喜欢夕阳,只不过连自己都没注意到,可每到黄昏时刻,落日又总是让他感觉有些无言的悲凉。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他活了三十载有余,见过无数个夕阳日暮,倦鸟归巢,也路过无数的炊烟人家。身边只有一马一剑,不知何处来,亦不知何处去。他朋友很多,可不知为何,总是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有几个朋友都说这样也很好,既无父母也无家眷,了无牵挂,活得自在痛快。只有谢千风自己明白,人向来都只会执着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向往自由自在的人,往往有太多俗世牵挂,而像他这样的人,却对那未知的家乡有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他不止一次想,如果能远离江湖纷争,过平凡的日子,就再好没有了。
世人真情假意的顺着顾怀的话夸赞他,说他风姿不群,剑法卓然,貌似谪仙。谢千风笑笑便罢,从未当真过,世上从未有人见过仙人,但他却觉得自己是见过的。
谢千风有一个师父,他一直觉得,无论外表还是修为,只有师父才称得上是真正的飘逸如仙,不管是初见他时,还是多年在江湖行走之后再度回想,都没有丝毫改变。他道法修为浩瀚如海,就算狂傲如谢千风也不得不承认,他只怕穷尽一生都无法望其项背。
不过师父似乎总是心事重重,一直一个人在深山之中独自修炼,他给自己取了名字,授剑法武艺,谢千风都学会了,却还总是感觉万分疑惑,觉得对自己生命一无所知。
后来师父也不见了,他无人可问,只能抬头问天,人是从何而来?他又是为何而生,家在何处可天意难问,日思夜想,终归也找不到一个答案。
夕阳孤寂,外出的游子举头望月,时常会被勾起乡愁。若是心中埋着心事,看什么都没有滋味。
他有时会冒出一个很幼稚的想法,他不想看到太阳,也不想看到月亮,最好漆黑一片,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人们只觉得恐惧,没心思想这些杂七杂八的闲愁。
后来他在扬州遇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对酒颇有研究,每次听她唱歌,他就会觉得心中安定不少。
之后很久一段时间,他常常在丝竹管弦的喧闹声里喝得烂醉,沉溺于风花雪月,不问凡俗中事,或许在某一刻,真的想过要和她归隐田园。
可谢千风真的是太有名了,认识的人也太多,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有朋友找上门,劝他赶快离开,不要自甘堕落。
这些人软硬兼施,有人向他哭诉,风尘女子大多是贪慕虚荣之辈,虚情假意,廖小玉岂能与他相配。不过是因为礼法绝不容她嫁入高门大户,所以才这样缠上了他。
还有人苦口婆心地劝他,温柔乡乃英雄冢,他天资卓绝,前途无量,于剑术武学之上还可以再上层楼,万不可因为儿女情长耽误大事。
这些话此起彼伏,在耳边絮絮不止,听得人头疼。谢千风看似为人豁达无拘,实则却是敏感多思,他一直习惯认真听人说话,这些话也不知不觉间落入他心里,据说烟花巷里的女人从来都是最受人轻贱蔑视的,风尘中人最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那些客人喜欢什么样子,她们就能装成什么样子。
谢千风从不觉得人有高低贵贱,他觉得他与廖小玉很像,不知何处来,身如浮萍,只身一人在茫茫人间飘荡,他曾经和某些朋友提过,可人人都说不像,以为他在开玩笑,当他和廖小玉提起时,廖小玉更是震惊极了,先是说怎么能比,之后便不再说话,而是陷入良久的沉默,她看起来非常难过,谢千风便也不敢再提。
可他们说的不无道理,他向来敏锐,何尝不知道,很多时候,她只不过是顺着自己的话说而已,未必感同身受,或许其中有几分真情,时间长了,他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可他还未做出选择的时候,廖小玉就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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