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姑母

车轮辘辘，马蹄哒哒。眼前总见类似的景色，福宁也不由犯困。她现下不在德妃车驾中，而是同宝珠其其格一道，在太后这儿。

        大队人马一到科尔沁部，康熙就遣人向太后父母千年福地致祭，太后这二日总面容郁郁，想来是回到故乡，涌起风木之悲。宝珠很是熨帖，阿哥们是骑马的，也不便到太后凤辇，宝珠便喊了两位公主一同来陪太后解闷。

        有三朵金花伴着，太后也渐渐开颜。

        此时车马已及达尔罕旗，和硕额驸、达尔罕亲王班第领人马前来迎驾，皇帝却并不欲驻跸公主府。

        福宁很好奇，这位额驸尚的公主是和硕端敏公主，公主是简亲王嫡女，幼时便被先帝收为养女，照序齿是康熙的姐姐，姐弟俩幼时同恩养于慈宫——孝庄后膝下，幼年相伴的情谊，怎么也不至淡薄罢？但见皇帝的态度，似乎并不是如此。

        其其格悄悄对福宁道：“我听宜额娘说，公主可厉害了。前些年回京，可闹得简亲王府人仰马翻的。”她边说，还边皱了皱鼻子。

        黄昏家宴，福宁才亲眼见着这位“厉害”的公主。公主人及中年，面容依旧姣好。眉目英气凛冽，草原的风与日仿佛没教她这朵京城养大的花萎靡，反而透出勃勃生机。

        她在草原定是活得颇为恣意。福宁在心中评价。

        也的确如她所想，次日端敏给太后请安时便叫人领了数匹稍矮的牝马，对太后说：“皇额娘，今儿男人们在前头跑马，既难得出宫一趟，我们也不需闷着，您看不是么？”

        太后与公主实则才相差十余岁，却很有长辈慈爱，应承了公主所请。皇太后要看宫眷们骑马取乐，骑术颇佳的宜妃自然第一个上了马，她跑了数圈，即便□□是母马，也可见飒爽。太后很是奖了她一番。

        宜妃自得洋洋，来喊德妃跑几圈，德妃自然不是一激就动的。

        太后见状，也拦了宜妃，“德妃前月惹了暑气，很不该去受风。”宜妃讨了个没趣，端敏并不乐意看妃子们争锋，回头鼓动公主们。

        其其格从来是个好动的，更小些的时候就央着皇帝让她学骑马，颇通骑术。更让福宁惊奇的是宝珠，没想到她也驯马有道。后来才知道小时候胤祺学骑射也带过她。

        姐妹俩都撒了一回欢，只苦了福宁，从前的七公主体弱，自然不会学马上功夫，福宁前世也碰不到这种机会，让她骑自行车还行，驭兽着实难了些。

        宝珠见福宁有些为难，欲出言解围。福宁则对她摇摇头，上了马，端敏看出端倪，啧声道：“逞强。”

        话音刚落，人已跨上马背，扣着福宁的手拉住缰绳。被端敏笼在怀中，鼻间所闻都是她身上熏衣香的气味，叫福宁难得脸上一热。

        端敏贴在福宁耳侧：“小丫头，看好了。这驭马……最重要的是别怕它。马通人性，与它角力，你愈是畏缩，就越难驯服它。”福宁闻言，不由挺直了背，端敏满意地直起身，目视前方，夹紧马侧腹，“走！”

        坐在马车上看到的草原与亲身跑马所知所感还是有不同，带着泥土味的风扑面而来，吹乱了福宁的额发，她微张着嘴，随风飞舞的发丝又有一些勾留在唇边。福宁半点不觉得狼狈，只感到内心一阵畅快，仿佛心儿也被吹到天上去。

        疾驰了不知许久，端敏才拉了拉缰绳，放慢了速度，“你这小丫头当真有意思。”

        “嗯？”福宁不解，她正欲开口，又听得端敏道：“起先我觉着你怕还上马，是抓尖要强。跑了这一圈才发现，你这丫头根本不怕嘛。”

        福宁暗笑，多少咂摸出端敏起初想看她笑话的意思，但她只做不解深意，一本正经道：“上马是因为姑母有请，侄女自然不能在长辈面前失了礼数。而侄女本不会驭马，自然不敢硬生生骑着跑，也……不算逞强吧。”

        “年纪轻轻，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我收回恰才说的话，你也不过跟宫里的人没两样。”端敏嗤一声，福宁却明白她并无恼意，果然就听得端敏又笑了起来，因她二人胸背相贴，端敏一笑，福宁不由感到背后一阵酥麻。

        即便端敏评价福宁“与宫中人无二”，但晚间宴饮毕，她还是找上了福宁。二人信步闲游，权当消食。

        今夜天气极好，万里无云，皎洁的月光铺了一地，有风簌簌吹过，草里的昆虫因此息鸣蛰伏，又在风止时再度活跃。二人走着，营地渐远，只能遥遥望见几簇篝火的亮光。这时，福宁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一道小溪不知由何处蜿蜒而来，溪水于月下如泛着流光的绸缎。

        端敏俯身于小溪中掬了捧清水洗了洗脸，脸上水珠在月下如摇摇欲坠的珍珠。福宁惊奇地在心中暗叹：端敏真的与她见到的所有公主都不同，远嫁蒙古，于她而言可能才是最好的安排……

        端敏这时忽然道：“草原的夜很美，不是么？”

        福宁静静点头。一时间，看似相差二十余岁的姑侄倒像一对能相交的友朋，共同欣赏着静谧的夜。

        逾时，端敏复开了口：“福宁。”她叫着福宁的名字：“叫我看来，你若在草原生活，定会更自如。”

        若福宁还是豆蔻年华的七公主，或许未能觉察端敏的深意。但端敏直觉福宁听得明白她的话，果见福宁正安静地在思考，端敏勾了唇角，也不扰她。

        二人静静相伴了片刻，方走回营地。临别时，端敏送了她一对玛瑙耳珰。

        “这是我还是姑娘时，母妃所赠，你收下吧。”端敏道。福宁眼儿一转，暗道：她口中的母妃，应该是生母简亲王妃罢。而王妃……据说好些年前已仙逝了。

        福宁拿着这对端敏于归前收到的生母心意，顿时觉得此物珍贵，但她并无犹豫，还是坦然收下了。

        端敏满意地点头，还未等福宁再说什么，她踅身而去，只余一道洒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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