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只手

第一章

        八月底的莱东市，暑气炎炎。

        闷热的黄雀风里云彩被吹得残缺，一片豆绿色的落叶夹在风里，被带向对面畸斜的云龙坡上。云龙坡横亘在石板街之间，黄色停车带如同融化的彩虹糖一般奄奄一息，然而还是有不少青年胆大妄为，带着色彩斑斓的头盔从坡上骑车飞下。

        云龙坡的左边是莱东市的富人中心“江东小区”，倚靠莱东市流量最大的莱东河，丹红的莲花在中央直立，碧绿的蜻蜓忽地飞来，又停在飞溅泡沫的河水之间，翠绿的大丁草匍匐在白桦树脚边，鼾声如雷。

        右边，则是大相径庭的贫民窟。

        贫民窟无名无姓，人们提到时也只会说，那儿，就那儿，有两个垃圾箱中间的那儿。

        而垃圾箱的边上，有一群人在打架。

        “md小瘪三！你以为你谁啊敢动我们老大？！”

        “老子就说你妈是鸡怎么了？……还敢特么的反抗操！”

        夏放缓在三中边上的一家小卖部买乐事，隐隐约约听见些许吵嚷，便摘下耳机，用力地往那边眺了眺。

        结果只看见一群染着黄毛的小子起起伏伏，卖力又狠毒地向一个小男孩下手，他们叼着烟，骂骂咧咧地揍人。

        拳头上似乎还沾了些血渍。

        他们是附近三中的学生，那种红蓝相间的校服夏放缓认得。

        在莱东市，一直有这么几句话。

        天赐是考场，二中是屠宰场，三中是垃圾场。

        在三中门口，这样的斗殴并不少见，甚至还有比这更狠。

        就那儿，绿色垃圾桶再往前面点的那儿。

        有个十五岁的小孩前两天刚被人用刀砍了两刀，肠子都捅了出来拖好几米远了。

        很快，小黄毛们打完架便匆匆离开，他们向小男孩下完手后，又吐了口痰，径直往夏放缓这个方向走来。

        夏放缓嘴里嚼动薯片，把耳机带上。

        “诶小妞，吃什么呢？”小黄毛们叼着烟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浑黄的大门牙像酒后的呕吐物，臭得人恶心眩晕。

        夏放缓睐了睐眼，没搭腔。

        “怎么不说话啊？”小黄毛见她没反应，径直把手搭过来。

        夏放缓紧紧地盯着肩膀上这只满是刺青的手。

        她冷冷地，“想干嘛？”

        “想干嘛？饿了啊想吃饭。”小黄毛往她边上吐了口浑痰，歪着半边脸，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不过呢，现在好像还有更好吃的……嘿嘿……”

        夏放缓淡漠地略了他一眼，苍白的脸颊如同冰冷的雕塑，瞳中无半点情绪。

        她向后撤了半步，躲开他粗劣的气味。

        小黄毛见她如此爱搭不理还敢反抗，突然暴怒起来，“死婆娘，你特么干嘛呢我操。”

        话音刚落，他背后的几个小混混又围了上来。

        夏放缓仰起头，倨傲睥睨，踮起脚尖，挪步向前。立在小黄毛面前。

        呵气如兰。

        她把手揣在卫衣包里，吹出粉色的大大泡泡糖，轻盈地抬起颀长的小腿，却使尽十分力度奋力往上一顶，重重地从大腿内侧摩擦捅住小黄毛的□□，小黄毛“啊”地惨叫一声，脸色立刻涨成猪肝色。

        他捂着□□踉踉跄跄地往后摔去，背后的兄弟们显然也是被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少女的胆大震惊，他们愣了半秒，直到小黄毛骂骂咧咧地大叫“我□□们愣着干嘛！打她啊！”兄弟们才又操起拳头围攻上来。

        粉色的泡影里，纤瘦少女只是变换脚步便攻入期间，只知蛮力的男孩们扑了个空气急败坏地大吼起来，又拎起拳头捶了过去，她歪了歪漂亮的脑袋，妩媚的眸底溜过一丝冰光，单是提起被紧身牛仔裤包裹的纤腿便逐个击破。

        没过多久，黄毛们纷纷倒地，就连刚才那个还在叫嚣的大黄毛也皱着眉连连后退，她往前走了一步，大黄毛却径直跑了。

        夏放缓讥讽似的笑了起来，吹破泡泡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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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去那么久？”方玉冰抱怨着接过薯片。

        夏放缓坐到古木色长椅上，耸了耸肩，“打架。”

        “怎么又打架了？”方玉冰皱眉，“龟龟，暴力的女孩嫁不出去。”

        “老娘要他们娶？”夏放缓说，“能嫁给老娘就是他们祖坟冒青烟了。”

        “……是娶，他们是娶。”

        “都一样。”

        “……”

        方玉冰沉默了会，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将注意力移回手机上。

        “如何如何？！！”方玉冰激动地摇起夏放缓纤弱的胳膊，“我就说这个男主播真的太骚了啊啊啊！！”

        “别鸡叫了狗女人。”夏放缓头疼地掏了掏耳朵，“老子脑壳都要被你吵爆了操。”

        高一暑假一开始，夏放缓便把作业们早早做完，老妈子付裕是个大扒皮，连手机都不肯给她买一个，于是在这无聊的日子里她除了睡觉就是无尽的睡觉。

        而人最快消磨时间的方法也是睡觉。

        最好的佐证，便是夏放缓这几觉醒来只剩三天就要开学了。

        本来说最后这三天，好好的再休息休息，没想到方玉冰天天来她家找她玩。

        确切来说，是找她看直播。

        再确切来说，是看上了门前大桥下游过的一群主播。

        再再确切来说，是看上了丑丑的门前大桥下游过的一群主播。

        看主播不是个稀罕事，班上不少喜欢打游戏的男生天天玩着男酮梗看游戏主播，而在这个信息传播速度极快的时代，人们能接触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人，也难免遇到一些让人觉得要被下降头才会喜欢上的人。

        譬如，现在屏幕上的这位。

        “来来来各位老铁，喜欢我就双击屏幕，爱我就点右上角的小爱心，想看我再跳的就双击666！！”一个光着两个大膀子，背心开叉快开到肚脐眼的dj疯狂地拧动键盘按钮，他的声音聒噪又尖锐，还有些黏扯扯的像在说泰语。

        男人这话刚一说完，方玉冰马上急不可耐地点开视频下方送礼物的按钮，送上一个“666”。

        夏放缓内心的小人，抓狂地抠着头皮直接溜溜溜。

        “你不觉得帅吗龟龟？”方玉冰疑惑地戳了戳她种天花疫苗的小凹槽，一脸“你咋回事啊是不是性冷淡”。

        夏放缓尴尬地点点头。

        “可是我觉得真的很帅啊。”兴许是觉得成熟男人不对夏放缓的口味，方玉冰急不可耐地继续往下滑，这个直播app的算法不错，每次推送的基本都是一个类型，往下滑的几个都是一个类型爱跳舞的土人。

        甚至，还有浓妆艳抹却穿着漂亮清纯的jk制服一副女大学生模样的女人在哪儿学猫叫。

        方玉冰定格在此刻这个油头粉面，穿着红蓝相间校服，还时不时一边对着屏幕邪魅一笑说着一梆梆土味情话，一边跳骚舞的男人脸上，甚至还由衷夸帅。

        而她手拿开的一瞬间，屏幕里的男人突然尖叫一声，应声倒地，周围的路人吓到一片，纷纷四散开来，而男人哐地一下又站了起来，跳起了四不像的男团舞。

        夏放缓看着面前这个脸尖得快能戳吊的男人，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大饼说，他准备参加第十九季的造人营。”方玉冰感叹，“我好担心他一去就再也回不来去做大明星不直播了呜呜呜……”

        夏放缓抬了抬倦怠的眼皮，胳膊垂直向下，重重地拍打了下方玉冰的肩膀。

        “你的担心很多余。”

        “什么意思？”方玉冰挑眉，“难道你也相信大饼哥哥出道了不会忘记我们吗？”

        夏放缓：“……”

        夏放缓歪了歪头，不动声色地睨着她。

        阴毒的太阳从发梢降落，投下一滩狭短的黑影，黑影混在枯燥的槐树里，光线交叉，编造成可怖的蛛丝。

        盯着方玉冰干裂破皮的唇，夏放缓直起了身子。

        “我去抽根烟。”

        她把细碎的鬓发挽到耳后，手抄进包里，摸动打火机的板扣，往坡下走去。

        云龙坡下有许多贩卖街边小吃的商户，他们搭着红色的遮阳伞，贩卖炸土豆，炸豆腐炸酸奶之类的，人还很热情，见着夏放缓便“美女美女”的喊。

        她顺着这条路往远处看去，撞见一个蓝色棚子。

        里面好像在卖火腿肠。

        兜售火腿肠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半老徐娘，她看上去有点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不过芸芸众生总有那么几张似曾相识的脸，夏放缓从来没放在心上过。徐娘很漂亮，几乎没有半点衰老的痕迹，只是劣质的白色粉底液出卖了掩藏在化妆品下因为生孩子而残留的黄褐斑。她的抬头纹很深，连低下头去炸串都清晰可见。

        摊子上似乎还有个手机支架，一台手机壳早已发黄的安卓卡在黑色的架子里，无声地闪过些什么画面。

        手机膜是防窥的。

        夏放缓叼着烟，来到蓝色大棚之下。

        “一……两根火腿肠。”夏放缓一边仓促改口，一边扫码支付。

        徐娘没有应她，只是单调地把两根王中王用小刀划开，又丢进深黄色的大豆油里滚两滚，火腿肠熟得很快，她的烟连一半都没吸到就好了，徐娘往上撒了点辣椒粉，套进塑料袋里，转过签子递给她。

        夏放缓拎着塑料袋，心满意足地离开。

        再往前，掉进一个无人的角落。

        莱东市城东是个老城区，有很多个这样的角落，在这里，没有光没有月没有云，只有无尽的潮湿空气和金属味的钢材和嘈杂的炒菜声。

        暗处，甚至有逡巡的蛇鼠。

        咬着黄色的烟嘴，鼻腔里熟悉地飘出几缕灰白色的烟雾。

        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抽烟。

        很快抽完一只，她淡定地抖了抖衣物，欲盖弥彰似的散去身上的味道，又熟悉地掏出口气喷雾往嘴里灌了灌，便草草离开。

        忽然，一只可爱的土黄色狸花猫出现。

        狸花猫躲在一根粗粗的钢管圈里，黄绿色的眼里尽是迷茫与胆怯，它楚楚地看着夏放缓，试探般地提了提前脚，却被边缘发出的不合时宜的乱叫声而又惊吓后退，连黑灰相互接杂的短条纹毛却机敏地颤抖起来。

        夏放缓定定地看着它。

        似乎是意识到对面这个女孩不是往日踩着它尾巴玩的坏人，狸花猫又不甘心地迈了迈步子，夏放缓没什么反应，只是蹲下身子来懒散地把下巴顶在病红的膝盖上，狸花猫又往前走了两步。

        直到款款而来，走到它面前。

        “喵呜。”

        狸花猫冲她好声地叫了下。

        “干嘛？”夏放缓勾了勾唇角，“饿了？”

        “喵呜！”

        它好像在同意。

        夏放缓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两根火腿肠，打算把自己那份给猫咪。

        她冲猫咪摇了摇小拇指上的火腿肠，淡淡道：“火腿肠吃不吃？”

        “喵呜！！？？”

        狸花猫站了起来，决绝地抖动身子。

        好像全身都在否定。

        “那你要吃什么？说人话。”话音刚落，夏放缓便愣了愣，随即觉得好笑，下意识地抿嘴笑了起来。

        自己居然无聊到和这种小猫聊起天来，真是寂寞疯了。

        猫咪踮起优雅的小爪子，直接走向角落外一家残破的宠物店。

        哦。

        猫粮。

        还挺挑剔。

        “等会。”夏放缓双手撑在膝盖上，缓缓起身步向那边的宠物店。

        宠物店里兜售的猫粮品种很多，她不太懂，听人介绍就直接拿了袋k9。

        猫咪乖悄悄地梭了过来。

        夏放缓盘腿坐下，一颗一颗地喂到狸花猫嘴里，狸花猫吃得享受，撒娇般的给她看肚子，夏放缓咯咯地笑着，像想到什么似的，又调戏般地把猫粮丢远点。

        但狸花猫还是很精准的接住。

        他们乐此不疲地玩着这种幼稚的游戏，夏放缓丢得高，狸花猫便跳得高，夏放缓丢得矮，狸花猫便径直睡在地上懒懒地用尾巴扫过来。

        夏放缓来了兴趣，又加大了点力度。

        只是。

        这次丢到了对面。

        猫粮穿过钢管丢到对面的墙内，墙内是栋很老很老的居民楼，也就是莱东市人们口中所说的贫民窟。

        本来以为丢在对面地上，一会捡了就没事。

        结果，传来一阵如梨花风里泉水坠落的声音。

        “谁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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