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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孟氏


宋遥瑾没再看他,拿过一旁粗布,擦着手上半干的墨迹,语气平淡道:“若公子问心无愧,也不必深夜窥伺,做出此等鬼祟之举。”

        “豆火昏暗,简牍浩繁。见你抽不出身,又恐打搅了你,特意在门外恭候。”说到这,裴云霁笑了一下,颇有些忍俊不禁,“却不想吓到了怀卿,这倒是我的错。”

        听着对方打趣的话,宋遥瑾不欲答话,找出一块薄布单,径自起身去破窗边比量着尺寸。

        “怀卿不言语,是在怨我不请自来?”裴云霁说着,随手翻起案上的竹简。

        “岂敢。”

        “东街孟氏年高,家中二子,寡一载,状告其长子。”裴云霁读出一小段,只见一卷之上,其余案件皆有批复处理,唯独这件被空了下来,“母子嫌隙,倒是少见。”

        宋遥瑾边糊着窗,边回答道:“此案仍需确定一事,才可定论。”

        “嗯。”裴云霁随口应了一声,语气轻松,似乎对此事并不关心,转而说道:“鸿苑一别,数日未曾相见。旧友重逢,怀卿怎得这般态度?”裴云霁说道。

        宋遥瑾侧目看了眼,见他仍是言笑晏晏,微微侧着头看她。“公子若是闲得慌,不妨来糊这窗子。始作俑者,公子也担得起。”

        “怀卿失手弄破,我不过伸手阻拦,竟要被冠以祸首罪魁之名,何其无辜。”裴云霁嘴上说着无辜,面上却看不出半分可怜。

        “虞国讲求律法,公子虽身在高位,然屡次夜闯民宅,恐怕也不妥罢。”

        “我与怀卿乃是熟识,友人拜访,与律法何干。”

        听见这话,宋遥瑾手上微微一停,转身说道:“公子与我不过数面之缘,身份尊贵,岂是我可胡乱攀附的。”

        “方才你唤我表字,还以为怀卿总算愿平辈相称,是你我熟识之故。”裴云霁故意叹了口气,装作一副悲伤的样子,“只可惜,是我一厢情愿。”未待宋遥瑾答话,他又叹道:“也是,怀卿这等饱学之士,必然不缺良友,自然看不上我这等俗人。”

        没管裴云霁的表演,宋遥瑾自顾自修好了窗,如此夜里便不会有风吹进,她也能得以安枕。“再过两个时辰天便亮了,公子既有自知之明,大可说清来意,你我也能尽快歇息。明日有要事处理,还望公子体谅。”

        裴云霁看着她毫无波澜的面孔,点了点头,不发一言起身便往门口走。

        盯着对方背影,宋遥瑾一时之间却有些猜不透。

        涿易赤丹军叛乱,裴弓昌既让她来此解决此事,也必然得知她在为裴历府中做门客。虞国层级分明,君主虽有任意调动臣民之权,然而在赏识臣子门客时,却也要先派属临时职位,而臣子则自愿将该门客献与君主。一则方便行事,二则名正言顺。若非如此,则易有君臣相疑之嫌,亦会教天下人以为门客乃忘恩负义之人。

        正是按照这般顺序,宋遥瑾已被授了主吏掾假职,依照常理而言,涿易之事平息,回晋阳不用半载,便会收到裴弓昌的新委任,而不再是公子历府的门客。

        也正因此,宋遥瑾本以为虞王会另择官员,一同来此治理,而她辅佐之。解决赤丹军后,那人极可能便接任为新的涿易县令,至于是否久任,则全看裴弓昌的心意。

        然而今夜裴云霁的突然造访,却让她不敢确定。

        派公子前来,任涿易县令,怎样想都有些荒谬。

        裴弓昌登位之初,便立下了诸位公子皆可参与夺嫡的条文。眼下公子外放,便是被剔除了夺嫡之列,当初北恭君裴谦便是例子,所谓王权弃子,不过如是。而反观他人,且不说裴云霁乃是真正的嫡长子,就算不循旧制,他也曾为国质子,居功非常,极有可能登上大位。倘如虞王真的有意外放公子霁,朝内必定动荡,依照裴弓昌的性子,绝不可能看这种事情发生。

        而倘若裴云霁并非是被派来涿易解决赤丹军的,那又无法解释,为何他深夜造访此处。

        除非,涿易还有其他暗流,藏在水面之下。

        “既然怀卿要歇息,那明日我再来拜访。”裴云霁行至门口,拉开门,侧头对宋遥瑾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宋遥瑾往门外看,院中仍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夜里风凉,吹动落叶,却早不见了人的踪迹。

        翌日。

        晨起雾重,湿润的水汽带着凉意直入口鼻。一早推开门,宋遥瑾便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邱泽。

        “今日无事,怎么起这般早守着?”宋遥瑾说道。

        看见宋遥瑾完好出现时,邱泽心中松了一口气:“卑职忧心大人被贼人所伤,无令不敢贸然闯入,在此等候大人。”

        宋遥瑾温声说道:“无妨。眼下我要去东街处理一个案子,你在此休息,得空时帮我将屋内的简牍送回县府,让章大人过目。”

        “诺。”

        离了县令府邸,宋遥瑾穿过交杂的小巷,此刻城内还不算热闹,但比前些日子多了些烟火气。隔一段路,便有叫卖的人,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却不再只有老者,而是出现了些年轻面孔。

        走至路旁一个小摊前,宋遥瑾说道:“一碗热浆,劳烦。”

        “小弟是外边来的吧?听你说话,不像是涿易口音。”此刻也没有其他客人,街贩接过了钱,笑呵呵地和宋遥瑾聊着。

        宋遥瑾拿出与城外时一样的说辞:“正是,我自幼离乡求学,已经许多年未曾回过涿易了。”

        街贩拿起木匕,舀起一大勺乳白热浆,浓稠细腻,如同上好的白色绸缎,连绵不断地流过木匕的边沿,绵密稻米香气扑鼻而来,骤然冒出热气遮掩了案上的陶土小碗,模糊朦胧之间,只留得半分形貌。

        “如何?小弟,不是俺吹,在涿易卖了这么多年热浆,大家伙都认!俺家的热浆,浓得很,香得很!”街贩端起碗,递给宋遥瑾。

        “多谢。”宋遥瑾接过碗,有些烫,却仍是饮了一大口,“大哥所言非虚,咸京的热浆也要逊色三分。”

        听到被如此夸赞,街贩嘴角的笑就停不下来,一高兴就打开了话匣子:“欸呦,小弟就是懂行!前阵子涿易乱的,甭说是做生意,就是大伙儿出门都要小心。先前县令老爷跑了,不管俺们了,听说又新来了官老爷,不知他长什么样。不过你别说,最近城内是好了,多久都没这么安生了。这不,趁着太平,俺才敢出来卖热浆。”

        “先前听大哥说,您在涿易卖浆有些年头了?”

        “可不嘛,这些年大伙都认识我,家长里短的,没少跟我念叨!”

        “看来今日遇见大哥,正是我的福气。”宋遥瑾又喝了口热浆,借着话茬说道,“不瞒您说,故交托我给东街一户人家捎些东西,只说给东街孟氏之子,还嘱咐我别交错了。打听才知,孟氏有一对儿子,到底要给谁,这可让我犯了难。”

        “东街孟氏?小弟算问对人了!”

        “还请大哥告知。”

        街贩却摇了摇头,无奈道:“这孟氏乃是王仁之妻,去年冬天,王仁得了重病,没挺过去就归天了。现在孟氏管家,这婆子强硬,心也狠,大伙有时候好心劝她也不听。”

        “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啊。”街贩感叹道。

        王仁家中财货颇丰,是涿易的富户。先前娶了吴氏为妻,却不想二人刚有了长子,不知是何原因,王仁说什么都要休了吴氏。吴氏也心高气傲,受不得委屈,隔天就回了方城娘家。本以为事情至此便了结,怎知不到半载,吴仁又另娶了孟氏为妻。更让邻里议论纷纷的,则是孟氏入府三月,就诞下了小子王错。

        涿易向来保守,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休妻另娶,三月产子,一时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自那之后,大伙虽面上过得去,对王仁一家却也不似从前。

        若是相安无事,到也没人会多说什么。偏偏孟氏泼辣,弄得邻里鸡飞狗跳,邻里早就搬走了。而长子王奇也瘦弱干瘪,全不似小子膘肥体壮,看样子受了不少苦头。王仁对孟氏言听计从,一应安排全看孟氏。这些年王仁家中也逐渐败落,虽仍有些气派留着,却也比不了早年了。

        “如此说来,王奇并非孟氏亲子。”宋遥瑾说道。

        “对喽!”

        “那大哥可知,王奇为人如何?”

        “好得很!不知比那弟弟强了多少!”街贩提起王奇,面上是赞叹又惋惜。也不知这王仁怎个想法,家产都让那女人白白败光了。可怜王奇命苦,这般好的人,竟要日日与那母子同个屋檐,还要受人欺负。倒不如离开他们,还能活得自在。街贩在心里想着,却并没有说出来。

        他收起了宋遥瑾用剩的空碗,准备趁着空闲洗涮碗盘,甫一低头,却看见一双黑色云纹靴子在摊前站定。

        锦缎绣纹,仅仅是一双靴子便如此精致,主人必定非富即贵!

        摊贩忙要起身,却听得那客官先说了话。

        “一碗热浆,劳烦。”

        街贩诧异,起身动作都迟了一瞬。这人竟与方才小弟所说,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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