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深宫

公子历的生母陈漪莲本是裴弓昌的侧室，因着出身不够高贵，虽先入府却只能以妾的身份伺候。而裴弓昌对于纳妾娶妻又很少费心，此类事情全凭先王安排。故而在王府的几年中，只有裴历一个孩子。

        抛开嫡庶身份不谈，公子历作为裴弓昌的长子，是众公子之首。加之裴弓昌对嗣君的择选不论嫡庶，裴历的身份更加尊贵不同于常。

        母凭子贵，待裴弓昌即位之后，裴历生母就被封为了夫人，阖宫上下称之为“陈夫人”。

        据说这位陈夫人性情极好，温良恭敬，宫中的人都很喜欢她。而裴弓昌也觉得陈漪莲温柔体贴，对她虽算不上什么爱与不爱，但总是有些亲情在的。而裴历作为长子，分得了裴弓昌更多的关注和喜爱。

        便是后来先王后进宫，裴弓昌依然给足了陈漪莲以及裴历体面，并没有因为有了新欢就冷落旧人。

        正因此，从小到大，裴历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所有人都宠着他，这就导致他的性子难免骄纵幼稚些。

        再说回陈漪莲，陈漪莲育有两子，分别是裴历和裴谦。

        裴历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而裴谦身体不好，断了奶之后便一直在行宫将养，见面的时候本就不多，如今裴谦受封北恭君远去边地，更是再难见面。

        在她心里，裴谦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却比不过先王后的儿子裴云霁。不管裴云霁如何认为，陈漪莲始终对这位嫡长子充满了同情与遗憾。

        那是庄王十三年。

        寒冬腊月，晋阳城的雪下得极大。

        据宫里的老人说，这二十几年来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宫殿屋顶之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远看上去就像是叠的整齐的素绢，层压着层，放在一起分不出边界。宫人叫苦不迭，昨日才清出的屋顶，仅是一个晚上，便又积了好高的雪。

        在殿前广场，每个人都低头做着手下的活。冬日天亮得晚，宫人摸黑起来做事，天光一亮又要去服侍贵人们。因此无人言语，呼着哈气忙不迭地清雪。

        雪下覆冰，步履难行。

        可即使路再难走，天气再冷，宫内的婢女寺人还是贴着墙根一路快走，生怕耽误了时辰惹得主子发怒。

        如今宫中谁都知道，大王心情不好，近日来脾气暴躁。若不谨慎伺候着，稍不留神就可能丢了性命。

        “本王说了，谁求情也不行。”

        裴弓昌冷漠的声音透过帘子，冰冷刺骨比外边更甚。

        寺人有些尖细的嗓音恭敬地回道：“启禀大王，是公子霁在外求见。”

        “让他回去，我和他母后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他来管。”

        平淡地宣布结果，裴弓昌眼中一丝波澜也没有，甚至连见这个儿子一眼都不愿意。

        “诺。”

        寺人规规矩矩地传达命令，只见年幼的裴云霁听完默不作声，直接跪在了大殿地上。

        “公子，您别这样，这天气寒冷，您冻坏了身子，咱家也不好交代是不是？”寺人侧立一旁，嘴上说着担心的话，神情却看不出半点担忧。

        这两年，父王与母后冷战，裴云霁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们二人在一起了。

        记得以前的时候，就算政务再忙，父王也会抽出时间来陪母后，母后也会常做些饮食给父王送去。还有每年过生辰，父王都会和母后一起，为他制些礼物。父王不爱笑，但是每次和母后在一起时，裴云霁总是能看见他笑得很开心。

        曾经裴云霁天真地以为，他们三人会永远在一起，那便是世间最幸福的事。

        直到那件事发生，他的美梦便彻底破碎了。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打断了裴云霁的回忆。

        “公子霁？你怎么跪在这里？这大殿这般寒凉，若是伤着了，你母后岂不更担心。”

        裴云霁抬起头，看见来人披着大氅，头上簪着两只碧色的簪子，衣服上只绣了些暗色的花纹。正是裴历的生母，陈夫人。

        陈漪莲见裴云霁不答话，她挥退了寺人，之后柔声说道：“你这孩子，快起来，有什么事跟我说说。”

        她弯下身，伸出手想要拉起跪在地上的裴云霁。

        可是地上的孩子仍是跪着，面色已经冻得苍白，却仍然坚定的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任陈漪莲如何劝也不肯起来。

        见裴云霁如此，陈漪莲摇了摇头，无奈地问道：“云霁，你是因为王后的事情要求见大王吗？”

        “嗯。”裴云霁应了一声。

        “王后与大王之间，咱们不能插手，哪怕你是他们的儿子，也不可以。云霁，你要听话，眼下你母后只有你能依靠了，你现在回去照顾她，不要在这里惹你父王生气了。”

        陈漪莲看着眼前又不做声的孩子，反手脱下大氅，将衣服披在裴云霁身上。

        “王后入宫十一年了，第一年她就怀了你，我是亲眼看着王后怎么熬过酷暑与寒冬，受了多少苦才生下你的。你如今这般作践自己，除了让她伤心，换不来大王半点同情的。难道你就如此固执，连你母后也不管不顾了？”

        她声音带上了点急促，是在告诫裴云霁，而并不是批评指责。

        听了这话，裴云霁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鼻头有些发红，却仍是一言不发。

        “云霁，从前王后禁足前，我们常常是在一起的。按照年纪，她是我妹妹，如今她出了事情，我就会像姨母一般待你。”陈漪莲蹲下身，轻轻摸了摸裴云霁的头，“你找大王做什么，告诉我，也许我帮的上忙。”

        听到这，裴云霁突然想起当年的事。

        当初母后被禁足，还是陈漪莲冒死求情，裴云霁才被允许看望母后。也正是因为她，沁兰才能留下一条命。

        “儿臣”裴云霁抬起脸，眼眶有些红，犹豫道。

        “说吧，我听着呢。”

        “母后她母后她患了痨病。我请不来太医，没人愿意为母后诊治，哪怕是一包药我都求不来。婢女寺人更是不愿靠近我，我求他们帮我从宫外带药，他们也只是随口应下。”

        裴云霁讲着，泪水就流了下来，悲伤无措的神情在这张稚嫩的脸上浮现，看得陈漪莲也不觉蹙眉。

        “这半年来，母后愈发虚弱，我想求父王，可父王根本就不愿意见我。满宫里没人愿意靠近宸仪宫，只觉得我们是晦气的丧门星。然而如今母后病体沉疴，整个人消瘦的不成样子，我如何能不急？”

        说罢，裴云霁顾不上仪态，随手抬起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求夫人替儿臣求医！”裴云霁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陈漪莲一惊，忙起身退开半步，伸手去拦裴云霁的动作。

        “求夫人替儿臣求医！”

        “求夫人替儿臣求医！”

        一连说了三遍，裴云霁才停下叩首的动作。但是却并不起身，仍保持着额头触地的样子，大有得不到回应就不会起身的架势。

        “好好好，快起来云霁，我答应你，我替你去求大王。”

        扶着裴云霁的肩膀拉他起来，陈漪莲被方才裴云霁的架势吓坏了。她看着这孩子额头上的大块红印，再想到方才磕头时的响声，她突然心疼起来。

        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前王后没出事时，裴云霁从小就是众公子中的翘楚。不论识字读书还是练剑习武，宫中的先生没有不夸他天资聪颖的。这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却总是微微笑着，大家私下都说他以后定然是位温润公子。

        再看如今，裴云霁的衣裳都有些不合身了，曾经缝制精细的锦衣被洗得暗沉，不复当初的光泽。这么小的孩子，却要成日东奔西走，为母求药，还要在书院被别的兄弟欺负排挤，在宫中被其他人看不起。

        其他的公子，哪一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而裴云霁母子俩，身边除了一个婢女沁兰，便再没有别人伺候，差不多的事都要他自己去做。两年了，曾经的天之骄子变成今日的阖宫弃子，陈漪莲对裴云霁真是又爱又怜。

        陈漪莲唤来自己的一个婢子，叫她领着裴云霁回自己的寝宫擦药。

        “儿臣还要回去照料母后，恐怕愧对了夫人的盛情。”裴云霁出声婉拒。

        拉起裴云霁的手，陈漪莲说道：“沁兰不是在照顾王后吗？你且先去我那里去上药，再挑一身合适的衣裳。等你回宸仪宫的时候，你母后便不会担忧了。”

        见裴云霁有些犹豫，陈漪莲又说道：“我替你去跟大王求医，你放心就好。”

        “诺。”

        至此，裴云霁感激地退下了。

        重新整理好了衣裳妆发，陈漪莲一步一步向着裴弓昌的内殿走去。

        宫中这片小天地，外面的人都盼着进来，宫里的人却又盼着出去。

        陈漪莲对帝王的情与爱一向看得很清楚，她知道高高在上的虞国君主对自己没有爱，因此她对裴弓昌的感情也只能止步君臣。

        她是一个普通女子，她也曾幻想未来的夫君能爱她护她。只可惜她并非庶民，却也并非权贵之女，是不起眼却又有着所谓“身份”的女子。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注定不是她能选择的，身不由己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这种任人安排的宿命。

        她嫁给还是公子的裴弓昌之前，曾想着也许这个身份尊贵的男人将会是她的命中注定，然而现实却往往不尽如人意。

        裴弓昌对她很好，但却无关情意。

        因此她也克制自己的心，努力扮演着裴弓昌满意的贤惠却又不粘人的女子。

        然而看着如今处境的王后母子，陈漪莲不禁有些物伤其类。

        这两年她虽暗中相助，却也只能帮些小事。王后与嫡子在宫中如此受辱，裴弓昌不可能不知道，而下面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看主子的脸色。如今他们母子二人如此凄惨，还不是裴弓昌的示意与纵容吗？

        当年满宫甚至整个虞国，都流传过大王对王后的宠爱之甚，那也许是天下如她一般女子的毕生所求。然而时移事易，仅仅因为一个不知真假的谣传，就能让所有的温情付于流水。

        曾经求而不得的帝王之爱，原来竟也是这般寡情易逝。

        帝王，当真薄情。

        陈漪莲用指尖逝去眼角的一滴泪，接着掀开帘子。

        只是还未迈进屋中，便听得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几片杯盏碎片被炸开在门口不远处。

        “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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