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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车架撵着石板,将车里的丁宝枝晃得悠悠出神。

        临近午间,路上热闹起来,喧闹声不绝于耳,丁宝枝的思绪也随之飘向刚入宫的某个夜晚。

        那阵子她刚入尚服局,后妃的训诫还在耳边,嬷嬷们不敢懈怠,对她颇为‘照顾’,是以她在尚服局和浣衣局之间两头跑,干起了最苦差事,也就是被人呼来喝去,让做什么做什么。

        那晚是上元节,宫外烟火爆竹火树红花,宫内清冷得像是被人偷走了月亮,黑得一点光都不见。

        丁宝枝抱着缝补好的衣物从浣衣局出来,宫闱的彼端绽开一朵烟花,她那时才十四岁,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也是没吃够板子,一朵烟花就将她勾得擅离职守。

        她算算时辰,此时万岁应该在紫禁城的正阳门上与民同乐,撒钱币,赏灯会。

        大内侍卫也都集中调派,维持正阳门的秩序,唯独宫女宦官和不得宠的妃嫔们落了单。丁宝枝心想只远远看一眼焰火就好,然后就低垂着头沿金水河悄悄往角楼的方向走。

        正走着,正阳门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声尖叫,吓得丁宝枝贴在宫墙上不敢动弹,她听见宫中别处的侍卫全在健步如飞往正阳门赶,嘴里大喊‘有人行刺,封禁宫闱,保护万岁爷’。

        这下十四岁的丁宝枝更不敢动了,生怕被当成刺客。

        黑暗中她贴着冰冷的宫墙等了很久,直到周遭安静下来才挪动脚步,转脸却在金水河上发现了一具漂动的身体。

        她以为是刺客,转身跑了几步才反应过来那人身上穿的是大内侍卫的衣服。

        虽然河上有人不知生死,但她第一反应还是想跑,直到听见水里的人开始扑腾她才慢下脚步。

        她要是走了,那就是杀人。

        金水河通着城外的护城河,天这么黑,人一旦顺着河道漂远,没被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

        丁宝枝往回走过去,眼看那人意志坚强拼命往垂直的河岸上爬,她咬咬牙,决定当一回菩萨,将手中才缝补好的衣物抛了下去。

        “抓着,我我拉你上来。”

        她怕自己拉不动那人,还将衣服在石栏上缠了一圈。

        说来也怪,她第一次见识濒死之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借上力便攀着石栏自己爬了出来。

        在水里还看不清楚,他一上岸身高腿长浑身湿透,紫绀的侍卫服过了水变成黑色,而他又刚好水鬼似的垂坠着脑袋,姿态别提有多吓人。

        丁宝枝还来不及毛骨悚然,他忽地仰躺在地,大口喘息起来,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才从水里上来该浑身干净才是,可他却满脸是血,丁宝枝没见过这种场面,腿肚子都开始转筋。

        她得赶紧走了,一旦被人发现她是偷跑出来的准得挨顿板子。

        “你你在这躺着吧,会有人来救你的。”

        丁宝枝想着说完就跑,谁知他张口答话了。

        “别走”

        她脚踝被那人抓住,鸡皮疙瘩登时爬满全身,再加上他被水呛得嗓音嘶哑,感官上别提有多吓人。

        丁宝枝着急道:“你别抓着我,这会儿侍卫都在正阳门,很快就会发现你的,我就是个宫女我救不了你,你快放开我,要是让人看到我们在这,你是得救了,我可就惨了。”

        那人呛出一大口水失去动静,丁宝枝倒吸凉气以为他死了,可自己脚脖子还让他抓着,只得蹲下去探他鼻息,谁知他猛地掀开眼皮——

        一张血红的脸突然有了眼珠子,这可差点吓跑丁宝枝的三魂七魄,她第一反应是半张着嘴失魂落魄地瞪回去。

        那人让血糊得满脸都是,血染进眼底,连睫毛也湿濡成簇。

        二人对视着,一个眼里模糊不堪,一个心中思绪乱飞,目不转睛的相视良久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看。

        此时终于来了巡查的侍卫,他们老远瞧见金水河边有两个可疑人影,上去不由分说先将还能自由活动的丁宝枝用刀拿下。

        丁宝枝生平第一次被人拿利器架住脖子,马上就哭了,她悔不该当初地说道:“我是尚服局的宫女丁宝枝,不是行刺的刺客。”

        侍卫应该是听进去了,叫来宫正司的人将她提走,她摸摸完好无损的脖子,感慨日后再不多管闲事。

        当晚她因为玩忽职守挨了顿责罚,第二天才知道自己救的是个护驾的侍卫。

        那侍卫替皇帝挡了一支冷箭。

        放箭的刺客据说是某个开国将军的后裔,他家中长辈皆因谋逆罪处死,先皇仁慈,念及功臣苦劳留了他家一条血脉,不成想却在二十年后酿造大祸。

        刺客行刺一箭不中当场被抓,而那替万岁爷挡驾的侍卫却在混乱中跌进金水河,漂到了擅离职守的丁宝枝眼前。

        本来也是好事一桩,丁宝枝还盼着侍卫回来报恩,可惜后来听说他伤得太重,三日后便不治身亡了。

        丁宝枝心有戚戚了一段日子渐渐将他忘记,随之抛在脑后的,还有那双差点吓跑她三魂七魄的漆黑眼瞳。

        车架在丁府门前停下。

        巧云唤了声‘宝儿小姐’,将丁宝枝从尘封已久的回忆中唤醒。

        她回过神陡然掀开车帘,两眼清明地逮住方阿宁问:“方阿宁,你们指挥使额头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

        方阿宁懵住,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磕巴道:“指挥使额头上的疤痕该是五年前的事了。”

        丁宝枝急切道:“五年前的什么事?”

        方阿宁吞口唾沫娓娓道来:“五年前万岁爷在正阳门遇刺,指挥使那时还在大内任职,护驾有功却被乱党所伤,不过好在福祸相依否极泰来,指挥使得万岁爷赏识,从大内调来了锦衣卫担任百户。”

        丁宝枝蹙眉问:“但那个侍卫不是死了吗?我那时也在宫中,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方阿宁回忆道:“是死了个侍卫,不过不是指挥使。当时在正阳门上护驾的侍卫有十来个呢,但替万岁爷挡下冷箭的只有指挥使一个,据说那箭擦着头皮‘嗖’的过去,指挥使差点连命都丢了。”

        他停下来观察丁宝枝脸色,“丁小姐,所以你也别觉得指挥使行事狠,要我说,他都是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了,不从阎王爷那学点手段都算白去。其实指挥使平日里还是很很很体恤下属的。”

        憋了半天,一个跟‘温柔、和善’沾边的词都联系不上。

        丁宝枝听罢在轿厢里久坐不动,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所谓的薛邵在宫中见过她,从来不是什么惊鸿一瞥,而是鲜血糊着眼睛,生死之际若即若离的朦胧一眼。

        三日后,紫禁城。

        薛邵明晚大婚今日还要入宫觐见,实属操劳,不过这不妨碍他身心愉悦,大步流星和毛丰一前一后挎刀穿过正阳门,走过金水桥。

        饶是毛丰和薛邵相识多年,也不知道他曾经差点溺死在这条河中。

        若不是五年前丁宝枝哆哆嗦嗦又大无畏地将他救起,他可能早就死了。

        今日觐见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皇帝说起朝野上的事一脸苦闷,聊着聊着就扯到了薛邵的婚事。

        薛邵权当陪旷日无聊的皇帝聊会儿闲天,忍着从未有过的羞赧,说起了这几天在府上他都忙些什么。

        皇帝听高兴了,叹了声‘天作之合金玉良缘’,总算批阅起呈上去的北镇抚司案宗。

        出了紫禁城,侍卫为毛丰和薛邵牵了马来。

        毛丰接过缰绳突然道:“薛邵,你有没有留意到御前的容太监升了秉笔。”

        薛邵拍拍马鬃,“那便恭喜他了。”

        适才行至金銮殿前,薛邵和毛丰循例取下佩刀,将刀递出却发现今日殿外的宦官似乎换了一人,待看清那人面目才发觉原来不是换了个人,而是升官发财换了身皮。

        从金銮殿出来时,容太监还恭喜薛邵大婚,俨然将殿里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殿前随侍的宦官都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皇帝知道的他们知道,皇帝若有什么不知道的,那就是他们在帮着朝野后宫的人欺上瞒下。

        毛丰上马道:“我记得容太监进司礼监后就一直跟着马志忠,后来弃暗投明,马志忠逃往清州的消息还是他主动交代的。也得亏我们铲除了一颗毒瘤,才有他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

        薛邵只问:“他全名是什么?”

        毛丰思索道:“这得去尚宫局查阅他进宫时的登记名录,不过我听司礼监的人叫他容予。”

        “盯着点他。”

        毛丰微一皱眉,打趣道:“我看容太监细皮嫩肉皮肤白得像女人,估计是真的不敢和马志忠同流合污,见他大势已去就想早点另谋生路,这些宦官也不容易,想爬上位都得经由马志忠点头。”

        薛邵觑他,“让你盯他就盯他,哪来的废话。”

        毛丰笑笑,“知道了新郎官,聊点公事外的事吧?”

        薛邵打马走远,“我跟你这个打了二十六年光棍的人有什么好聊。”

        毛丰瞪着眼,一夹马腹跟上,“你二十四年光棍你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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