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王姐是个很奇怪的人。

        她是老员工中唯一没有走的人，也是唯一在工厂里点外卖的人。她没有参与到优生所的怀孕大军中，也没有离开工厂。她像个幽灵，无所谓地飘荡来，又飘荡去，天色黯淡下来时，手机狭窄的屏幕照亮她的额头、鼻尖和牙齿。

        她的眼珠里有两团发白的光在跳跃。

        牙齿张合，水渍在反光。

        “夏夏，你在那做什么？”

        她操作了什么。一束更强烈的光从她手中射出来，晃得夏夏炸开，用手挡住脸，用脚踢着什么。她蜷缩着身躯，有些害怕自己刚刚挖出来，还裹着泥巴的钻石被发现，又害怕王姐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她发现什么了吗？

        她一直在观察我吗？

        她知道这面墙里曾经产生过钻石、男人的毛巾和纸条吗？

        夏夏走上前两步，她用自己的行动堵住了王姐前进的步伐，脚下、土包的尼龙布上是几个吃完还没有丢弃的塑料饭盒（虽然放在墙角和丢弃没有任何区别）暴露在光束下，散发出卑贱的尊严味道。

        王姐摇晃下光，“你没有去优生所。”

        夏夏的嗓音骤然高起来，那光不再是光，而是一把剑，刺伤了她。“王姐！”夏夏喊道：“把灯关了！”

        她们对峙着。

        在光芒下，夏夏看不见王姐的表情，她想起小学时自己盯着太阳看。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呲出来的光和一个圆圈，现在也是这样。面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她想要用注视使其投降是一件无比愚蠢的事情。因为那些不了解的东西，有时候根本不属于她的世界，她们的谦让是一种更高级的文明，或更隐秘的剥削。

        “过来吧。”王姐挪开灯，她将光明照在地上，让那些散落的废弃品更加突出。

        她道：“我帮你照着路。”

        夏夏很想拒绝。她知道这个墙角并不永远属于自己，她不可能全天待在这里，更无法用一把锁将其锁上。

        它是开放的，平等的对待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女孩。

        无论发生任何事情。

        “让我静一静。”夏夏撒谎，“我想一个人待在这里静一静，好吗？”

        “恐怕不行。”王姐说得很慢，尾音拖得很长，像古装剧里‘公公们’宣读圣旨的样子，“都经理回来了。”

        都经理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这时，距离她忽然消失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个日子。

        六月来了。

        夏夏随王姐赶到工厂大门前时，经理还是那一头卷发，却不再蓬松的张开，像是滴着水挂下来的螺旋意面，被刻意地拉长与膨胀。她一手提着一个巨大的手电筒，一手夹着公文包，胳膊像是老母鸡的翅膀，夹得死死的。每一个女孩们都从她的手电筒下走过，夏夏望过去，想到了书本上旧时代的“美利坚自由女神像”和话本里“我喊你一声，你敢答应吗？”的插图。

        天微微暗下来，维纳斯光所带来的层次感快速消失，墨水从云层里稀释出来，整个天呈现出不一样的黑。

        她们都比不上经理的脸。

        “一个两个，每天都在做什么？”她想拍桌子，但没有桌子。她的两只手也被东西所驾驭，只能用力地将公文包夹紧，“现在是几点？七点……都还不到八点！你们在干什么？现在是下班的时间吗？”

        她瘦了，两腮从鼓囊变得平整，语气倒尖锐起来，“仓库打扫了吗？工位整理了吗？材料清点了吗？这些天，你们一个两个都在做什么？工厂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夏夏垂着手，默默听。

        她一言不发，其他女孩也一言不发。她们保持着沉默，任由经理的唾沫星子喷射在她们的头发和脸颊上。

        那是一种女儿对妈妈所发出的沉默，生育之恩大于世界上任何一种恩情。

        “我都快累死了。”都经理冲着女孩们大哄大叫，“我站在这里这么久，你们居然没有人想到给我搬个凳子。”

        女孩们赶紧将凳子搬过来，她们有的快，有的慢，挪来了最近的三把工位上的凳子，用手草草擦掉上面的灰。经理从里面挑了一个稍微干净的，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又擦了一遍，才坐下。

        她的声音从高变得平等，依旧尖锐，“给我倒杯水来。”

        女孩们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嗡声道：“经理，没水了。”

        “上街去买，再给我买一份馄饨。”经理将灯放在地上，她的眼窝迅速从阴影中出来，变得大而深，所有人都看见那厚厚的黑眼圈，“老员工呢？老员工都去哪了？把他们叫过来，到这里开会。我吃完馄饨就来。”

        女孩们面面相觑。

        这回她们谁也不敢说话，还是王姐站出来道：“经理，她们走了。”

        经理连着叫了四声，用很脏的话，大声骂着那些走掉的人。女孩们觉得那是世界上最脏的字眼，当其中带到了男人、呵斥老员工们是荡妇，是不讲人情的女表子。

        一切都让新时代的女孩们觉得可怕，她们昏天暗地，无法抬头。屋子里渐渐传出啜泣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内疚。经理的声音就像是一条鞭子，将少女们的心抽打得嗷嗷叫。

        “我不是再说你们，孩子们。”经理深呼吸，继而镇定下来，“你们是不一样的，我绝对不会用这么脏的字眼骂你们。你们和老员工是不一样，她们不懂女性独立的伟大，忘记了工厂提供给她们的优渥生活。因为她们有的被男人拥抱过，被男人以各种形式压迫过，她们已经脏了，从根子里就烂掉了——而你们，你们永远纯洁，从出生到死亡都将保持这种纯洁。”

        黄画眉道：“我们想拦住她们，但她们不听我们的。”

        有人开了头，每个人便诉说自己的苦楚。

        有说，自己这些天吃不下饭，总是想吐。有说，在老员工的宿舍中找出一块黑漆漆的镜子，有时无端的亮起，发出奇怪的声音。有说，工厂没有水，没有电，什么都没有的苦日子。

        夏夏什么都没说。

        她感觉自己不仅仅继承到了李丽梅留下的字典，她更继承了那个女孩的高傲和智慧。经理离开的这些天，她可以自己读报纸，可以慢慢地理解上面所说的一些内容，她甚至勇敢地给男人世界写了一封信！

        她站在墙角下，不会有这种滋味。

        此刻，夏夏左手边的女孩脸孔通红，嘴巴张合。右手边的女孩踮起脚尖，蹦跳着向前进。前方是无数个马尾辫和无数个发旋组成的漩涡，漩涡的中心便是经理。她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敦实的背挺立起来，头发丝战栗着，好像被推动着转了起来，高呼道：“安静！先让我说。”

        她打开那个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哗啦一下展开。夏夏眯起眼，她看见一个像针，又不那么细，像柱子，又不那么规整的东西。其中，一些类似青筋的纹路被重点标注，在顶上像一个吃完的贝壳压住，奇奇怪怪。

        “这，就是我们马上要做的产品。”

        经理高声说道：“男人的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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