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李丽梅的权威性似乎在消失。她依旧读书，并且每天都在读书，和其他没有工作、正在怀孕的女工比起来，李丽梅显得忙碌又格格不入。天气一天一天变得炎热，夏夏在离开工厂卖掉钻石和留在工厂听八卦之间徘徊。

        新时代的女孩们凑在一起，肚子并没有飞快涨大。她们多数人还不到三个月，每天也感受不到食堂逐渐劣质的饭菜，只需坐着随便说说，或开始找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展开说说。

        “十六岁也能生。早点生，早点赚钱。”黄画眉道：“毕竟钱拿在自己手中，才最保险。十六岁生一个，休息两三个月，一直生到二十岁。到手50万左右。”她们打工一年才赚个两万四万，对比起来便觉得怀孕生孩子更加舒服。

        夏夏顶着大太阳蹲在厂房门口，两个粗壮的女人穿着保安服站在门口。她们是整个厂罕见还在工作的人，严格看管所有女工几点上班，几点打卡，想要出去必须得手持经理签名的请假条。夏夏兜转好大一圈，几乎把各个部门都找过来，愣是没发现经理的踪迹。

        夏夏去问李丽梅，李丽梅也不知道。

        “我还要出去上学呢。”李丽梅说道：“可别去首都总部了。”

        “首都。这得多远啊。”

        “赶路就要三四天。到总部谈个事情，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李丽梅盯着围墙，撒了玻璃碎片的围墙顶在阳光直射下闪闪发光。她焦急自己的升学考试，无论是什么结局，她比周围人读了更多书，看过更多有母亲的女孩，见识过她们是如何生活，越发不甘心一辈子只成为生产线上的女工。

        她毫不掩饰自己向上爬的野心，“我们爬狗洞吧。”

        两个女孩顶着大太阳，围着忠实伴侣工厂走了一圈又一圈。她们踩在突出地砖缝上，夏夏蹲下来让李丽梅踩上自己的肩膀，两个女孩歪歪扭扭，揪着墙皮，怎么都上不去。地上更不用说，根本没有一个能爬的洞留给她们。

        “其实还有一面墙。”

        “什么墙。”

        “八十八米高的那个。”夏夏说道：“那里真有一个洞。”

        不过后面就是男人的世界。

        李丽梅翻个白眼。她们往回走，看见优生所的车开进工厂，在经理开早会的地方搬出桌子和凳子，一码一码包装整洁地餐盒列成高塔。热腾腾的蒸汽扑在透明包装上，肉眼可见豆大的水汽和压不住的肉、菜、米，还有洗干净装在数个包装袋里的水果。

        夏夏和李丽梅不约而同地吞咽下口水。

        食堂看不见人吃饭。本来做帮厨的小姑娘现在成了掌勺，一勺下去盐多了，糖少了自己都不清楚。一块黄瓜切得上厚下薄，汤里还留着焯水的白沫，米饭咬下去外面焦脆糊边，中间夹生。每日菜单还停留在庆祝日那一天，没有人来擦，没有人来换，任凭几个下雨天把上面的字弄得黏黏糊糊看不清。

        打从经理大闹老员工宿舍后，老员工那儿便死气沉沉。夏夏不住在那栋老员工楼，听其他混住的新时代女孩说，上了年纪的人拉上窗帘、白天关着灯，一直到晚上才打开。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垃圾多了就丢在门口，天气一热，几只苍蝇从里面爬出来，在整个楼道中飞呀飞。

        若非晚上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从老员工宿舍中传来。其余年轻人都以为，这是她们死了招来的苍蝇。

        “丽梅。”黄画眉她们挥舞着筷子，说道：“你们还去食堂吗？”

        李丽梅半句话不说，抓住夏夏的手，拖着她往食堂走。

        黄画眉还在喊，“我们吃不下那么多。你们要不要一起。”

        夏夏闻到了土豆牛腩的味道，若非李丽梅的手将她胳膊按出数个红月牙，她必定冲过去大快朵颐。

        “笨死了。人不吃嗟来之食。”

        “可我好饿啊。”

        “食堂里也有饭。”李丽梅半拖半拽，“如果你去吃了。我怎么办？”

        “一块去吃啊。”

        “吃完，她叫我生孩子怎么办？”

        “你会生吗？”夏夏咬着筷子，看向饭菜。今天吃炒白菜、白菜汤和一小碗白米饭。窗口连开都不开，只有四个小碗搁在台面上，一个汤桶里小半颗白菜，叶子都没掰开，泡在水里。

        两个女孩坐下，用筷子把白菜汤里的白菜分开，你一片，我一片，你一片，我一片。

        夏夏说道：“你要生早就去生了，还轮得到黄画眉在哪说吗？”

        她们埋头吃了一会，发现汤里没放盐，想和前天一样，从厨房窗口爬进去找点调味品，发现今天的窗户从里面锁死了。两个女孩呼噜呼噜给肚子灌了一桶水，又闷又热，屋子里不开窗不通电，她们端着两个板凳，坐到门口吃。

        工厂那，女孩们坐着吃了一会，没什么胃口，吃了点水果，把余下的饭菜倒在泔水桶里。优生所的车上下来人，把东西抗上去，开走了。

        这一天又结束了。

        类似的一天不断地在五月反复发生。

        “你考试是什么时候？”

        “六月六。”李丽梅不舍得用橡皮擦，夏夏便悄悄把黄画眉的橡皮和修改液拿过来，将她过去的试卷一张一张地擦掉，擦得只留下一连串的大钩和分数。李丽梅就在旁边，将自己做过的卷子，重新再做一遍。

        “你这学期的学费交了吗？”

        “还没。”李丽梅吹吹试卷上的橡皮屑，道：“本来这个月发完工资，就该交了。”

        夏夏坐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工资怎么样，实际上也不需要关心工资。因为她从小吃工厂的饭，睡工厂的房，给工厂做活是她受教育所理解到的一切，十六岁的夏夏自认为还是个孩子。李丽梅所拥有考出去的梦想，只是李丽梅一个人的梦想。

        夏夏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出不去，起了闲心把钻石又埋到土包里，害怕自己那天走着走着把九百万给丢了。跟着李丽梅又称为她最大的消遣，两个人一起背着一块长板凳，你一头，我一头，追着树荫跑。放下，夏夏就给李丽梅擦试卷，李丽梅提着自己的教科书和试卷，在上面一遍又一遍的答题。

        “你还要上高中呢。高中多少钱。”

        “三千多一年。”李丽梅道：“差一分五千元，两分就是一万元。”

        “你能考多少？”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夏夏困惑道：“如果考零分要交多少钱？”

        “七八百万吧。”李丽梅甩甩手，酸得掉牙，“太阳来了，我们换个地方。”她们一高一低扛着板凳，李丽梅抱着书和笔走在前面。夏夏看见她的马尾辫摇摇晃晃，汗水从李丽梅的工服中渗透出来，头发仿若掐丝工艺般黏在上面。

        夏夏忽然想把钻石分给李丽梅一颗，让她去交学费。

        今年的太阳，太晒了。

        工厂外罩着一层铁皮，女孩子们自发地把工厂的大风机擦干净，搬到窗前。她们从一档按到三档，对着电风扇“啊啊”的叫，不知道做什么，除了吃饭和天黑，一切时间的流动都停滞了。

        “不发工资就不发工资吧。”黄画眉已经习惯了不工作的日子，她说道：“反正，我还有怀孕的工钱。”

        五月第二个星期天，工厂停电了。刚开始断断续续地没有电，睡前的宿舍里灯“啪”得熄灭，又“啪”地亮起来。八个人中，有六个都换到了下铺。李丽梅和夏夏做了对床。她们躺在床上睡觉，闭上眼睛是电流呲呲闪过的声音。到了深夜，老员工楼忽然传出震天的骚乱，“没有电了。”“停电了”的呼声一声比一声高，无数小光点在老员工楼亮起来。夏夏扒开窗帘看过去，觉得她们像一群巨大的萤火虫。

        第二天起来，水也停掉了。

        老员工们终于起来了。她们比夏夏和李丽梅更有经验，轻而易举先上去十五个人围住保安，接着再出来十五个人去找经理。新时代的女孩们看着她们举着手机，手指不断地按动，滴滴滴的声音从不同的人手中发出，忽然之间，这些被优生所批评为“有辐射”，被老师们指责为“精神鸦片”的东西成为了旗帜和枪械。

        “走吧。”老员工们互相传递着消息，她们从头到尾只说着一句话，“走吧。”

        她们真走了。

        连带着包围保安的十五个人和去找经理的十五个人，也一块走了。

        新时代的女孩们追在她们后面。她们看着老员工一个接着一个踏出工厂，大声喊道：

        “回来！你们要去哪里？回来！”

        李丽梅抓起自己的书包。断电的那天晚上，她跳下床铺，将自己的衣服、书本收拾在一起，除了几个心爱到无法舍弃的发饰，其余一切东西她都送给了夏夏。她连牙刷和毛巾都不要，因为不大的书包里装满了书、文具和她的学费。

        此刻，她明智的准备让她抓住了机会。

        “夏夏。”李丽梅挥手，“帮我和经理请个假。”

        “请多久？”

        “六月六。”李丽梅追着老员工们跑出去。两个保安手无足措看着眼前的一幕，她们知道应该拦着这群人，可她们不知道自己要先拦住谁。李丽梅像跃入水的鱼，矫捷穿梭于一片灰蒙蒙的水草中。

        夏夏走出去，她快步走了两步，站在工厂大门外一米的地方。

        她停下了。

        “李丽梅。”夏夏道：“李丽梅。”

        李丽梅回头忘了她一眼，笑了笑。她解开头发，抓住破了边的书包肩带，开始奔跑，叮叮当当的书包响声传遍整个大街小巷，越来越遥远，最后消失在夏夏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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