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复生花

原来是想让自己帮忙送鱼给昌敏。

        苍典道：“对不住，我恐怕不能去青云川（素戈族领地）。约莫千年前，素戈少君姬昌敏杀死了我的母亲。我是不会给她送任何东西的。”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苍典会拒绝也是人之常情。游商首领乍一听闻这样的消息，先是讶异，旋即有些赧然。她站在原地呆了呆，正想要搜罗些话来安慰苍典，忽然身后响起了一道男声：“你是桑秦的儿子？”

        几人一惊，纷纷往后面看去，就见一位穿着雪白裘衣、耳戴青铜小剑坠饰的青年男子站起身，原本死气沉沉的两只眼在瞧见苍典的瞬间灼灼地明亮起来：“是你。原来你是桑秦的孩子。怪不得我上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眼熟。”

        这男子生得一张瘦削面庞，眉眼深邃、须发浓黑，眼神有着鹰隼般的锐利感。奈何与上次相比，他形容实在邋遢了些，原本八分的容色也因为满下巴的胡茬给损减到了五分。

        清和盯着简叔则的脸孔看了看，又扭头瞧瞧身边的苍典，旋即挑高了一侧的眉毛。

        他看上去是真的有些吃惊。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就算从朋友那里事先听说过对方的家庭状况，也远不及亲眼看见这样叫人惊讶呀。

        苍典被清和的目光搞得很是不好意思，面对的又是这么一个陌生的亲人，心中实在是惶恐。

        他立时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如受惊的小兽般冲简叔则张牙舞爪道：“你要做什么？”

        简叔则先是一惊，旋即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随之柔和下来，明亮的双眸再一次变得悲伤且黯淡了。

        “他怎么回事？”

        清和弯下腰，同苍典耳语道。

        “你要不问问他想做什么？”

        他似乎有点怜悯简叔则。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清和他一直是这样温柔感性的性子。

        苍典喜欢清和这样柔软的脾气，但是很不喜欢他对着其他人柔善。他定了定心神，将身体微侧、抓住了清和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旋即低眉仰脸，对清和说道：“我此前没见过他，同他不熟，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话的声音半点不小，距离二人不远的简叔则自然也听到了。

        男人的嘴唇嚅了嚅，低垂的睫颤动两下，一派欲语还休之意。好在他也算认清了苍典的冷漠壳子，不再打算骚扰苍典，转而问游商首领道：“我听你们刚刚说，想要修士帮忙运秋月鱼给素戈少君？”

        “是这样的。”游商首领赶忙说道。“我们自然不会白请真人帮忙。我们也会付谢礼的。”

        简叔则听着游商首领提出的交换条件，脸上虽然还微笑着，眼神却已经飘忽起来。

        苍典感觉到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总之应该不会是高兴。

        他手里还抓着清和的几根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忘记了，反正一直没有将之松开。此时此刻，这些被捏着的手指为他夺取清和的注意力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我们去房间看看，好不好？”

        他问清和。

        “我还是第一次住这种几层的、分许多小间的屋子。我好好奇它是怎么分配的，房间里面又是什么样。”

        清和的视线果然从简叔则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本就温文的笑容一发柔和。

        他轻轻回捏了苍典的手指，然后对游商与简叔则道：“我们头一次来这里，还要花些时间探索。诸位若有事，可以直接来我们房间寻人。先不打扰了。”

        “等等。”简叔则道。“我有话问你们。”

        他与游商首领道过歉，低声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旋即大步迈到了苍典身边。

        他是这样高大、这样魁梧，以至于苍典与清和都要（微）抬起头才能保证谈话时视线的交流。苍典悄悄瞄了眼自己的孩子身材，又瞧瞧简叔则手臂上漂亮的肌肉线条，不觉更不喜欢简叔则了。

        “一起走？”简叔则仿佛浑然不觉，又开始同清和打交道。“我也是第一次来津川渡，对此地很陌生。”

        清和微笑，将自己被捏得生疼的指头轻轻搓了搓。他假装没看见苍典瞬间忿忿起来的表情，拂袖引道：“不若进去说话？”

        简叔则颇有礼貌地为他们开路。众人上了楼，对照自己手里的木牌寻着房间，简叔则又邀请道：“来坐坐吗？”

        他都说这么多次了，不去岂不是怕了他。

        苍典昂首挺胸，率先迈进简叔则的房间；清和紧随其后，有些歉意地冲简叔则笑笑，旋即提衣跨过门槛。

        天知道简叔则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日子。他的卧室和他本人一样，都带着股颓废穷酸的意味。

        苍典带着挑剔的眼光四下一看，从凌乱堆在榻上的毛皮一直看到被丢得到处都是的简牍斧钺，最后慢慢转圜到后背一寒的简叔则身上——苍典不愧是桑秦的儿子，连不高兴的表情都和桑秦这样相似！

        “我最近在研究些不世传的法术，所以杂乱了些。”

        简叔则忙道。

        “我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他走到里间去，将自己的武器一样样拾起摆去架上，又将那些简牍挨个踹到屋角，清理出一条够人通行的道路。

        清和这才从门边走到近处来，笑眯眯地继续和苍典挨在一处。

        他这个人很有些奇异在身上，只要他不出声，基本就不会有人过多关注到他。

        简叔则果然也没注意到他位置的改变，还是只对着苍典说话：“你母亲在你这个年纪也时常出来走动。她无比强大，又仁慈宽厚，是我见过最能让人信服和追随的巫者。”

        没人能够抵御强者的魅力。她们自信强大，有如高山巍峨、金乌长明，却偏偏在各自在意的细微处有着拂花一笑的温柔。简叔则就是被这样的桑秦所吸引，义无反顾奔向他所认定的这一轮太阳。

        苍典虽不喜爱简叔则，可听他说夸赞自己母亲的话，便也难得尊重地保持了沉默。

        “今天那些人是你的朋友吧？你母亲一直不主张靠战争攫取利益，也不喜欢与人争斗。她若见你如今友朋云集，定然会很高兴。”

        简叔则看看苍典绷紧的小脸，将自己下意识抽动的手指背到身后紧绞在一起，挂着长辈的笑容对苍典说道。

        “她……过去朋友也很多。只是你知道的。有时候涉及到一个氏族的命运，个人的爱恨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清和站在苍典身后，整个人被一道垂下来的纱幔挡着，面上阴影在跃动光线中转圜变幻。

        他一只手仍旧搭在苍典的肩膀上。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却好像已经给予了修士少年无限的勇气。

        苍典抬起脸，头一次不闪不躲地同简叔则对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微鼓，这使得他的神情中总带着股幼态的纯真。

        但实际上，无论是简叔则还是清和都知道，苍典并不像他的表面这么纯憨天真。他甚至远比不少成人要更敏锐。

        “你想做什么？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他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简叔则的话语中剖析出桑秦之死的另一重真相。

        “我母亲很强大，她人缘很好……就算是这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清和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收紧了一些，似乎是在提醒他不要冲动。

        苍典定了定心神，勉强收拾起过分外露的心绪，说道：“你是怕我过分冲动，不顾一切要去给我的母亲报仇吗？——那你大可以放心，我不会去找昌敏的麻烦的。我是个无能且懦弱的人。我的族人们都做不到的事，我不认为我能以一人之力做到。”

        简叔则听他说完，却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子。”他说道。“我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我不知道桑秦去世后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总之我两次见到你，你似乎都不是很开心。我希望你能高兴些。小的过失总能弥补，而越是大的过错，越不可能只是一个人的过失所导致。你的母亲也不会希望你天天活在痛苦之中。”

        苍典陈年的伤疤就这么被简叔则揭开，他的伤处再一次鲜血淋漓。

        只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苍典长大了，也或许是时间让伤处渐渐麻木。虽然回忆依旧使他心痛难抑，他却并不再像幼时那般一想到母亲就会失态，而是颇平静地回答了句“你什么都不知道。”，旋即拉上清和转身，很快就逃跑般匆匆消失在了门外。

        清和问道：“你们刚刚不是在谈论你的母亲吗？我感觉他只是格外喜爱你母亲，所以连带着偏爱你而已。”

        “你也什么都不知道。”苍典说。“你别问我。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他把清和的手放开，自己窝到内间的榻上，从储物袋中取出毛皮将自个儿从头裹到了脚，耳畔的世界瞬间就只剩下了皮毛的窸窣声和清和隐隐约约的咳嗽声音。

        兴许是因为刚才被拖着跑了几步，清和这个破烂身体又开始出岔子，被压抑的轻微咳嗽从进门开始就没有断过。苍典裹在被子里，听着他的咳嗽声，心情不单没有平复，反而渐渐更烦躁。

        终于，他忍不住翻身起来，对着外间喊道：“你……”

        “对……咳……对不住……”

        清和转过脸，神情还是懵然的，奈何糊着血手印的下半张脸与指缝间溢出的鲜血已经替他说明了一切。

        “我想忍的，只是没忍住……”

        苍典哪里还有伤怀故人的心思！

        他悚然翻被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清和那里跑，奈何清和的视线已经下移、落到自己沾着血的手上了。

        他勾了勾嘴角，露出来一个应该是笑、但是比哭还恐怖的表情，旋即弯着腰，从喉间爆发出一阵比之前更加剧烈、也更加叫苍典心惊的咳嗽：“原来……原来如此……”

        捂不住的一蓬鲜血从他手掌间砸落，将地面和他的衣角溅得脏污一片。苍典抓住他的手腕、试图用灵气重新为他构筑心脉，结果悚然地发现，对方的内脏似乎多多少少都有些衰竭的征兆……

        “你，你别动，我去叫人，我去喊凡人的医师来救你。”

        修士少年慌乱地说。

        “这里还有半根没吃完的参，你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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