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复生花

久在混沌之前，由道生一，一生二，渐渐至于天地，随后便是万物：最先出现的便是清浊之气化形成的神，其次是聚众生之灵秀而诞的灵，最后便是再普通不过的花草树木、人鸟虫鱼诸物。因为既使不动天地之力、也动不了生灵之能，看着似乎是一无作用，便被打包儿全叫成了凡族。

        但说来有趣的是，虽然凡族看着最为无用，但随着时移世易、斗转星移，最后在各处繁衍生息最多的却是这些凡物。

        神仙不怎么搭理凡俗的事情，但见得久了，觉得这些族群有和自己长得相似的、仿模自己时也很有趣，祂们偶尔便也会到它们中间去，替它们把粗糙的巢窠、工具打磨精致，或是教它们一些捕猎寻食的技巧。

        如是这般数年，凡族中最心巧聪颖的人族便从中发觉了壮大族群的妙方，依靠着神祇的帮助建立起许多不大不小的城池，并日复一日虔诚可怜地诉说着自己生活的困苦。

        “神啊，请看看我们。这世道是不公平的，为什么天底下要有狐虎龙蛇这样的存在呢？”

        他们祈求道。

        “我们没有利爪，身躯也很脆弱，几乎挨上一尾巴就要死掉大半了。我们甚至都不敢出山去，山里的瘴气中还会生出怪物，那更是我们连打都打不到的天敌啊！”

        灵大部分对他们的话嗤之以鼻，甚至有几位说道：“影、魅暮生朝死，你就非赶着晚上上山？再说了，不消出山，你们聚居的寨子外三十里就有乌铁矿。去拿乌铁铸几把刀，你们这么多人，磨不死一条独居的龙？”

        神则说：“有得便有失。且要想清楚，若你真欲我等干涉，天道给予你的一切便要收回，你等从此后便只能是我的眷属了。”

        听见这样的话后，一部分氏族犹豫着退缩，并渐渐不再与神仙联系，甚至连祂们帮忙筑造的坚固城池都不再住，自己跑去其他地方挖地洞、圈领地，用土木造屋子。

        另一部分则不为祂们的警告所动，依旧坚持道：“我不知道天给了我什么，我只知道我们柔弱无依。若无神仙帮助，我们断然是活不下去的。”

        “好。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神将自身的力量具现化为各种事物，将之投往九州十二海的各处，并指着它们说道。

        “你们不愿意要天赋予你们的躯体，便将这具肉身抛弃，让我们重塑你们的躯体。抛下你们所拥有的一切吧。在这之后，你们便能攥取我们的权柄；而你们能用多少、能容纳多少，就看你们各自的忍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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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神木的由来么？”

        年幼的孩子在母亲的荫蔽下晃了晃小脚，将戴着数只银环的白嫩臂膀抱紧。他看着城池中心如在雾中的恢宏树木，睁得大大的雾蓝色眼睛里满是天真的疑惑。

        “所以我们丢掉了天给予的什么呢？”

        有着人类女性身形与数只枝条般手臂的巨人略动了动身体，遮蔽住双目的青绿羽翼张开，视线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幼子的身上。在她的胸口位置，一只青涩的果实带着人类皮肤的纹路，表皮正按照呼吸的频率微微起伏着。

        苍典是灵巫的长子，也是她唯一一个是完全人类形态的孩子。与异父的妹妹姊姊不同，他完全没有继承到母亲混合血脉的特征，这也昭示了他在修炼一途上注定不会长远——

        但很有趣的是，虽然这个孩子灵脉粗劣，却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通神能力。

        就比如现在，在询问母亲几次无果后，他自动就“思考”出了问题的答案：“我知道了。凡族的人是人，鸟是鸟，鱼是鱼，花是花。但是在修者中，人也可以是花、鸟、兽、虫……我们都是一样的，不分彼此啦。”

        他自问自答，因为自己的解释而非常高兴。

        灵巫胸口上的果实蠕动几下，从表皮里头探出根细细的触须，在苍典的脸颊上轻轻抚弄。男孩被妹妹的触须弄得发痒，“哈哈”笑了几声后，站起身试图抓弄包裹妹妹的外皮。

        灵巫欣慰道：“你妹妹很喜欢你。”

        她背后的一只手伸到身前，将白白小小的幼子托起，在他高兴的欢呼声里将他递到果实附近。随着苍典的接近，果实的表皮顿时蠕动更欢，那些小触须更是狂乱地挥舞着，很快就把自己的哥哥缠了个严实。

        苍典抱在果实上道：“我也喜欢妹妹。等妹妹落地，我们就可以一起在城里玩啦。”

        果实也随着他的话应景地鼓动几下，努力在表皮上裂出来一个小口。苍典从小口往里面看去，和半透明粘液之中的圆圆眼睛看了个对眼。

        他“呀”了一声，旋即高兴道：“妹妹，你真厉害！”

        ——虽然奇形怪状的混血修士并不受凡人待见，但不可否认，他们往往要比瘦弱人躯的同类要强大。在这样的时代，虽然美丽也很重要，可是对于大部分修者来说，夸赞他们“强”，绝对要比称赞他们“美丽”更中听。

        果实中的幼崽也很高兴听见亲人的夸赞。她的小细须晃动得更欢快了。

        苍典道：“阿娘，我要去外面看看。我听说咱们的族民最近很难打到猎物。可是城外明明有许多爆爆兔呀。”

        “这是谁告诉你的？”

        “是伯姨。那日我在神木下面玩，她突然和我讲的。”

        灵巫的姊姊姜司是苍地这块分支的首领，平日里很是忙碌，鲜少与族内的孩童们说笑。至少这一个月里，灵巫很确定她没往神木的方向去过……

        她当机立断，将幼子提到自己的两只手中间坐着，其余胳臂各自运作，如植物根系般插入土壤，地面上瞬间亮起防护阵法的复杂纹路。

        苍典还傻呵呵地笑道：“阿娘，这个好看。”

        他抱紧了母亲粗糙如树皮般的手臂，两只大眼睛不住地在空中滑落的金芒与覆盖在城池上方的无形之力上来回转动。

        灵巫胸膛上的果子也再一次蠕动起来，并在其间发出了几声含混不清的低语：“妈……妈妈……”

        金芒一击不中，自空中洒落下来，旋即化作惨白的冰霜，沿着地面飞速往植物上扑去。苍氏一族的年轻修士们此刻也纷纷出来，无数“种子”迅速发芽、生长，须臾间织造出一大片植物的网，将致命的寒霜牢牢阻隔在了城墙之外。

        “妈！……”

        果实从灵巫的躯干摔落到地上，捏着幼童的细嫩嗓音哭叫起来。它的表皮摔裂了，里头堪堪长全形状的小怪物滚在地上，还未发育到足够坚硬的皮肤上瞬间多了数道擦痕。

        “妈……妈妈……”

        地动山摇之际，一个孩童的哭喊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敌袭来得迅猛且突然，纵使灵巫已经反应得足够迅速，这场争斗也注定了最多是惨胜。

        一道白光没入灵巫的胸膛，女人高大的身形一僵，旋即轰然炸开。苍典从母亲的断肢下爬出，瘪着嘴推动地上焦黑的躯体，余光却忽然瞥见了果子碎裂的表皮，于是鼓着眼泪、跌跌撞撞地又跑到小怪物那里去。

        “妹妹？……”

        趴在地上的青色线团在他接近的瞬间猛地炸开，无数细须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又在辨认出他脸孔的同时急切依恋地缠绕过来：“哥……”

        细细的根须扎进苍典的皮肉、牢牢攥住他的身躯，地上潮湿、瘦小的一团人躯旋即贴附过来，牢牢粘在了苍典的背后。刚刚失去母亲的年幼兄妹惶恐不安，却又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得到很少的一丝安慰，最终通过这样的彼此依附勉强粉饰了安全感。

        姜司率领残存的族人击退来袭的敌部、清点完被掳走的凡人同族和己方伤亡，冷着一张脸走到苍典兄妹面前，重点打量了一番苍典背上惶恐挥舞着细须的新生儿。

        “……有意思。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种子’了。”

        她意味不明道。

        “桑秦的女儿，居然是菟丝子啊。”

        桑秦正是死在战斗中的前任灵巫的名字。

        在这种随时会发生混战的时代，失去一位大能是远比失去一个亲人更为可怕的事。

        姜司本对桑秦尚未出生的幼女寄予厚望，可谁知，巍峨古木的子嗣竟会是一株柔柔弱弱的细藤植物……

        “算了，先这样吧。你们跟着其他人进屋，之后会告诉你们谁来抚养你们。”

        她挥挥手，将两个小孩打发去尚算完好的几间屋，又忙忙地与剩下两位大巫商议好分工。两位大巫带着残余修士去帮助安抚群众、重建城池，她自己则带上几个扈从，提着木刺“探望”捉住的俘虏们。

        “哈哈。看来所谓的‘天命’，也不过如此！”

        俘虏之一被藤蔓穿着挂在墙上，虽然疼得倒吸冷气，却还要强撑着张狂大笑。

        “天命又如何？不还是丧生我族少君手下！……亦或者说，灵巫其实根本不能通感天地？不然今日突袭，她又怎么会丧命！”

        姜司面色一冷，俘虏体内的枝蔓登时生长更快，须臾间将其灵脉灵府尽皆撑裂。

        失去支撑的筋肉软倒地上，很快变成几滩杂乱的野草，随着风向簌簌地微动。姜司不再投给这些俘虏眼神，而是大步离开了地牢，转而去了孩童们聚集的屋外，隔着窗棂遥遥看了苍典好半晌。

        “……去做准备吧。”

        她扭头吩咐下属道。

        “三巫职责重大，少了一个都是不能的——正好桑秦还留下来一个女儿。她的女儿，总该‘继承’了些她的通灵本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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