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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1.大雨


茶棚子里没甚好茶,花生米也炒得过了火候,吃着怪没意思,我想了想,先把那只钱袋子拿出来,示意白展堂伸出手来,几个小银锭子便争先恐后地抖落进他的掌心里。

        我抬眼大概估摸了一下,发现正好四个十两的一个五两的,不多不少,便满意地拍了拍他的手指:“拿去打酒喝吧。不过不准打多了,下午还赶路呢。”

        白展堂手上还有花生的碎屑,被我随手抹掉了。他下意识收拢手指,将银子掂了一掂,才勾起嘴唇笑了起来:“原来还有我的份儿。”

        他微微歪着脑袋,却不着急把银子收起来,一个一个用拇指挑到半空中,再轻巧地一一抄进手心里,玩得花里胡哨,偏偏脸上还撑着一副百无聊赖的神色:“这地方能有什么好酒?我可不想委屈自个儿的舌头。”

        我捧着脸,斜眼瞥见茶棚老板不经意间抛过来的视线,连忙伸出手来抓住他垂在桌子上的袖子,一本正经地摇了摇:“那你给我买两个糖包去,我没吃饱。”

        白展堂低下头,细细的眉头却挑起来,眼睛里蕴出一点笑意。但他没有把自己的袖子解救出来,反而同样正正经经地发出疑问:“早上我可问过你吃饱没,怎么这会儿胃里倒有空档了?”

        “那是因为一点儿也不好吃,我不好意思说,”我小幅度地摇着,无比真挚地眨一眨眼,“要刚出炉热气腾腾的糖包,一口咬下去手指头上全是糖渍。”

        他拗不过我,还是动身起来,只是经过我的时候突然伸手在我肩头轻轻一压,等我转过脸来,才低下眼,语气无不担忧地叹了口气:“现在还好,无论吃多少还有郭巨侠养着,以后成了婚还这么吃,哪户人家能养得起你?”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盈着闪动的光,温柔地缠绵在他微微翘着的唇角上:“…啊?小郭大人?”

        我咬牙切齿,给了他一个肘击:“要你管!”

        他大笑着躲开了。

        老板极有眼色,及时地出现在我的身后,刚要开口就被我抬手止住,直到确保白展堂不再回头,我才放下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札:“这封信要尽快送入京城,记住,一定要用最快的线路!”

        我从包袱里掏出来一枚小印,在信札右上角敲了一记芙蓉花样的花押。这自然就是莫小宝承诺的请释信。六扇门一向是个很现实的部门,等到衡山派灭亡的消息传进京里,届时哪怕莫掌门再恳切真挚的求情也不过是废纸一张。我只能力求打个时间差,就算日后衡山派这三个字就此失去威信,只要这封请释信入了档,便还能发挥其应有的效果。

        就当我耍一回无赖好了。

        老板很自然地把信给收起来了,因为棚里还有客人在,他待我的态度就没有昨夜那么夸张,满脸笑呵呵地拿抹布把一桌子的花生壳给收拾了,一面嘴里不住地告罪,一面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禀报:“我已和七侠镇辛丑十七取得联系,昨日确有一名少女与龙门镖局的千金会晤,根据年岁相貌来看,应该就是前段时间失踪的莫小贝。”

        我容色沉稳地点了点头,到底难掩讶异,在桌子底下浅浅掐了自己一下。我已经忘了还给这位暗桩布置了追踪莫小贝的任务,没想到他效率居然如此之高,半宿功夫就与七侠镇取得联系。若非他手下有擅长神行术、能日行千里的奇才,就是七侠镇的暗桩第一时间发现莫小贝的踪迹,恰于今日送来了消息。毕竟衡山的事情一向是由这位来盯,找他来确认一下身份也是应当的。

        说到底袁荣到底是如何处置、安排、操控这些遍布全国各地的暗桩,我一无所知。他们之间是如何传递消息、划分区域、厘清职责的,我也丝毫不关心。

        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非常好用。

        老板汇报完消息,两只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看上去真是个实实在在为一日三餐辛勤劳碌的本分人,任谁也想不到他背地里还干着这么一份兼具了神秘与刺激的活计。

        多好。这小日子叫他过得,多有滋有味啊。

        我被自己的腹诽给逗笑了,于是连忙清了下喉咙,毫不吝啬地送出了自己的赞扬:“不错,消息来得很及时。接下来我正要去七侠镇处理事情,你在这里盯紧了,衡山这些人什么时候动身,第一时间把消息给我。”

        想了一想,又及时作出补充:“还有源天钱柜,一定给我盯严实了,我不相信他们接下来会无动于衷。源天钱柜的消息每隔五天就要传给我知道,记住了么?”

        老板脸上依旧挂着市侩又热心肠的笑容,但他的声音却显得那么的冷酷精准:“属下谨记。”

        他这么专业,让我很是满意。虽然我有心还要从他这里问出来一点有关衡山派的情报,但是眼看白展堂已经提着一袋包子回来了,便掏出一块碎银子结了茶钱,冲老板点了点头,起身迎了出去。

        “要走么?”白展堂停住脚步,自然而然把袋子抱到胸前,打开顶口等着让我伸手去拿,“喝饱啦?”

        我压根也没有听清楚他在问什么,用手帕把手擦干净了,才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小心翼翼地捏出来一个雪白蓬松的三角包,小小地咬了一口上面的尖尖儿,立刻被涌出的热气糊了一下眼睛:“哇!好烫!”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很懂行地赶紧抿了一口流淌出来的糖浆:“不过真甜!这家真舍得放糖!”

        “也给我尝一个呀,”白展堂用有点儿委屈,也有点儿气恼的口吻,低低地埋怨,“我手上全是你的东西。你说说你,这么近一点儿路,你带了什么东西,咋这么重?”

        他胳膊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包袱,的确不方便抽空吃东西,我便捏了个糖包送到他嘴边,小声叮嘱:“吃吧,小心流出来的糖浆,省得烫掉你的舌头。”

        白展堂果真听话,学着我的样子先小心咬了个口子,再垂下眼睛,乖乖吸吮入口的滚烫糖汁。

        我盯着他长长的眼睫毛,感觉手指不自在地颤了一颤,便把头扭过去,出神地望着衡山那道长长的,很寂寥的山道。

        “你说,”我的声音有些飘忽,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多余发这一问,“衡山这群人,可以得偿所愿么?”

        就算日后心愿达成,再回想起今日所付出的堪称艰巨的牺牲,真的就能做到问心无愧么?

        “谁知道呢,”白展堂勉强伸出手来,把剩下的包子往嘴里一送,含糊不清地咀嚼起来,“我只知道今儿刮得是邪风,再不急着赶路,很可能半道上就得挨淋。”

        果然。

        白展堂就是个天生的乌鸦嘴。

        我们连着赶了半日的路,眼看一座小山庄已经到了脚面前,天公忽然脸色大变,转瞬间扯来一面遮天蔽日的黑旗,乌云翻墨,白雨跳珠,把尚在山路上艰苦跋涉的我们浇了个吱哇乱叫,幸好山庄门口便有一家驿站,白展堂在身后交付房费,我已一把抢过门匙,匆匆登上二楼,按照门牌投入房间之中。

        “坏了坏了!我就带了这一张面具啊!”

        我小小地一声哀嚎,已经感受到额角柔软胶质缓缓溶解的趋势,手忙脚乱地从包袱里把装着一干易容工具的梳妆匣取了出来,把脸上的面具小心卸了下来,仔细地查看,发现鼻尖眉骨这些地方都有一定程度的融化,便哭丧着脸,取出一只竹签子,认命地用力刮掉。

        凡世上的金贵东西,都是越贵越经不起糟蹋。像最平常的易容,用草灰在脸上涂几个癞疮疙瘩,或者用生姜将脸色抹得焦黄,再胡乱黏几根杂毛胡子,也就可以糊弄人了。可我这张面具,用了最好的材质,再贴合着我的五官,用鱼骨胶牢牢地黏在脸上,无论脸上肌肉怎样牵动,都决计不会露出一丝端倪。然而这种薄如蝉翼的材料,唯一惧怕的就是大水,这场豪雨给我单方面造成的巨大损失,简直气得我要拿刀劈墙了。

        “跑那么快干啥?赶紧喝碗姜汤,省得一场雨就给你撂那儿了!”

        门外传来白展堂由远及近的召唤,我凄凄凉凉地举着那张已经融化变形的人脸面具,扭过脸对准门口,幽怨地拖长了腔调:“哦,你放那儿吧。”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炸毛、肩膀上搭着干净毛巾,手里还端着两碗热姜汤的白展堂忽然怔住了,傻着眼呆站了一会儿,才徐徐吐出一口气。

        “好家伙,差点儿唬得我一个筋斗,”白展堂把两只碗都稳稳地搁在了桌子上,才抽出空来按住胸膛,脸上显出大大吃了一惊的神色,“乍一看跟聊斋里头的画皮妖精似的,好好儿的你把面具卸了干什么?”

        我一向知道他胆儿小,没想到除了官差,他还怕鬼神这类无稽之谈,但这会儿也无暇嘲笑他,只是把被雨冲坏了的面具递给他,无比的痛心:“你瞧,鼻子都塌了,我明儿可怎么见人啊!”

        白展堂的手还是热腾腾的,倒衬得我肌骨冰寒,和我手指交接的一刹那他便皱了眉,一伸胳膊端过来一碗姜汤,不由分说塞到我手里,这才有闲心细细端详这张到处都是泥泞的面具。片刻之后,挑了一下眉毛:“问题不大。”

        一转头,看见我满脸苦色地抱着碗不动弹,他伸出指尖抚上瓷白的碗面,往我唇边抬了一抬,语气自然地督促:“喝啊,喝完再拿毛巾把头发拧一拧,我先替你把这几个地方给修复了。”

        我气势蔫蔫儿的,垂着眼睛看着热滚滚的姜汤,妄图进行最后的垂死挣扎:“就这一点点儿雨…我从小就最讨厌姜蒜的味道了…”

        白展堂本来已经伸手从我带的匣子里取工具了,这会儿索性停手,居高临下地板出一副严肃脸色,看意思居然是要盯着我喝完,不然就不肯动手帮我。我只得咬咬牙一口闷了,而后捂着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难喝死我算了…”

        白展堂满意了。他不再说话,而是从匣里挑拣出一柄刻刀,开始专心致志地拯救我的面具了。

        我在床榻上无聊地坐了一会儿,便解开头发,用他带过来的毛巾擦拭水渍,好在后半程我们都运起轻功跑得飞快,只有顶上一层湿着,草草擦过一遍也就差不多了。擦干头发以后我看着白展堂一头湿哒哒的长发,不由抿了下唇,主动走了过去:“我也给你擦擦头发好了,省得你为了这一张破面具倒搞得风寒侵体。”

        白展堂手持一柄抹刀,正全神贯注地抹平面具鼻子右端一处小小的褶皱,这正是关键地方,因此他并不回头,只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毛:“不用,我擦过了。”

        我才不听他的。一看他就是图方便胡乱擦了一把就算完事儿了,我可不能放过这么一个肆意玩弄他头发的时机,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趁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一手解开了他的发带,另外一只手及时地按上他的肩头,语带威胁地不准他回头:“别动,不准分心,好好儿给我修面具。”

        他果然没有动。

        只是站在他肩膀后,透过脖颈侧方的间隙向下看去,能看见一只长长的,木质的刻刀末端,颇不平静地微微一颤。像是阳光落在正在汲取花蜜的蝴蝶翅翼上,被它误认为是可以打湿绒毛的露珠,引来神经质一般的痉挛。

        雨下得很大,落在廉价的青石瓦片上,发出金玉相撞时的低鸣,仿佛头顶正在泼落一帘水气丰沛的瀑布,听得人脊背不由自主冒出寒粒。这间驿站年头也久了,窗户的木头有了裂缝,不能很好地履行它应尽的职责,空气中弥漫着挥散不去的潮湿寒气。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三月末的凉雨,像是个煞有其事的征兆。昭告着这个柔情款款、草长莺飞的春天,终于还是要结束了。

        布巾与头发摩擦的沙沙声唤回我的心神,我手指陷入他微潮的墨发里,稍微有些妒恨:为什么他一个大男人,会有这么多,看上去永远也掉不完的头发?

        好在若论头发柔顺靓丽的程度,我还是稳占上风的。正在这样微妙地出着神,白展堂已完成了手中的工序,吐出一口在胸间徘徊许久的闷气:“可以了,我根据你的脸型做了一点儿调整。不是我说啊,你做易容/面具未免太实诚了,只会照着自己的五官摹画。你瞧,你自个儿是个小圆鼻头,把这里稍微削尖一点儿,瞧着不就更像个男人了?”

        我欣喜地接过面具,仔细检查一遍,果然在唇鼻眉弓等处发现了细微的变化。正要对着镜子看看戴上以后的效果,被白展堂拦住了。他微微攒着眉,在鼻子右端某个地方轻轻一点,不知为什么,一向伶俐的口齿竟在此刻有些打结,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这个地方我下刀重了一点儿,划破了皮。不过也不打紧,明个儿我用墨在这里点一颗痣,也就看不出来了。”

        听完他的话我仔细翻看了一番,发现实在是一个非常细微的破洞,肉眼几乎看不出来,便笑了一下,随意地开了个玩笑:“这有什么啊。不过我听说脸上的每一颗痣都大有讲究。甚至能影响我今后的运势,你无缘无故给我添了一颗,该不会对我的人生有什么影响罢?”

        提到此等神棍之学,白展堂倒比寻常人多了不少底气。他伸出手来在我脑袋上随便一揉,像是悉心检查是否有哪处还未彻底干透,唇边微微翘起漫不经心的弧度:“你懂什么?这个位置的痣可有讲究。我又不会害你。”

        我不信:“那你说,这个位置是什么讲究?到底主吉主凶?”

        他垂下眼,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前所未有,深沉得仿若春潭里揉碎了的月痕,柔软情愫在潭底缓缓地流淌。半晌,才又轻轻巧巧地笑出声来:“自然是主吉。面有此印记者,必定大富大贵,终身福禄欢喜,长生无殃。”

        他的声音很低,却又如此笃定,好像正是一位能掐会算的神算子,一眼看透我将来所有的人生宏图。于是金口玉言,字字恳实。

        我垂下眼去。感到胸口深处缓慢涌现出来的,一种堪称陌生的情绪。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于是我主动给他挪了个位置出来,十分生硬地开辟出一个新的话题:“都是迷信,别说那个啦。之前你不是问我这两年过得怎么样嘛?那会儿没工夫细说,现在雨下得这么大,左右肯定睡不着,不如我就稍微讲给你听一听?”

        白展堂先把自己那碗已经凉透了的姜汤捧在手里,低头灌了一大口,才乖乖坐回了床上:“好啊,你讲。反正闲着没事儿,我也想听听,能让我们小郭大人得了这么大的长进,到底是有什么样儿的奇遇。”

        于是我托着下颔,短暂地苦思冥想起来。

        从哪儿开始讲呢?

        脑海里接连闪过数副或精彩绝伦,或紧张刺激的画面,忽然间,一张温雅秀致的脸庞映入眼帘。我仔细回忆了一番事情的微末枝叶,确定足够公正完整,这才轻轻地在掌心敲了一记,下定了决心。

        这张脸属于江南首富花家的幼子,花满楼。而这个故事也在纷纭众口中传出了许多版本。但某些事情的内幕,还是需要本人亲自来讲,才来得情肠婉转,娓娓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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