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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见识


袁荣说,狄飞惊其实是个好人。

        我问她何以见得,她便扬了扬眉毛,说他给的钱多。

        “我不经常做中间人,只有狄飞惊派的委托,我一定会接。因为他给的实在太多了,”袁荣把着手上的瓷茶碗细细地观赏,眉宇间是非同寻常的满意神色,“成不成他都给钱,而且很好说话,绝不翻脸。我最喜欢这样主顾,为他办事自然更加尽心尽力。”

        她的话一股子商贾气,我惊奇于她的变化,忍不住发问:“只是因为钱,便不顾江湖道义么?荣姐,你原先不是这样的啊!”

        袁荣单手托腮,目光淡淡地凝向某个地方,不以为然:“因为我之前不晓得钱的好处,如今晓得了,自然就不同。”

        我气急,扭头不肯再看她。谁不知道钱的好处?只是钱财终究不过假手于人的外物,怎么就值得把道义二字如此轻易地糟践?

        “前两个月我在刑部见过你,原夙风这个人我知道,最是死板。他是不是教你,凡事一定要按规矩行事,庙堂是律法,江湖就是道义。你料不到我当官不顾法,身为练武之人却又不顾道义,你目下一定很瞧不起我,是不是?”

        我本该把话说得更软和,更委婉一些,但最终我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她:“是。”

        她微微叹了口气。

        “人各有志罢了。既然你这样瞧不起我,还肯跟着我做事么?”

        我想了一想,人犯了错应当给予他第二次机会,何况袁荣还很年轻,未必日后没有悬崖勒马的心思,又仔细瞅了她半晌,依旧是记忆里温和淡然的音容,不由得心也软了,不太甘愿地点了点头:“好的吧。只是你不要再和姓狄的打交道了,给再多钱也不行。你一个好好的六扇门官吏,替一个江湖组织的二把手牵桥搭线,传出去哪能是个好事儿吗?你真是糊涂虫钻了心眼儿,不晓得近忧远虑!”

        袁荣态度很谦逊地接受了我的建议,但她日常忙碌,便将我托付给手下一位大掌柜。这位掌柜名叫薛玉,是个十分年轻的美貌女子,说起话来持一口金陵软语,操办起事情来却毫不含糊。最初她主要推荐我打理茶楼饭馆胭脂铺这些小宗生意,我想了想,觉得那些都没意思,唯有常丰赌坊实在让我浮想联翩。薛玉听完以后笑了笑,表示要去请袁荣示下,袁荣的回复就很言简意赅:“随她。”

        这寥寥两个字,听不出是对我的不以为然多些,还是对那位薛掌柜的信任多些。总之我得偿所愿,薛玉在赌坊二楼给我批了个单间,准许我处理坊中繁务,但其实整天也没什么事儿,赌坊的工作无非是那么几样,都很具专业性,不是我做得来的。我只好厚着脸皮跟着薛玉,号称先好好取经,再做打算。

        薛玉并不见恼,依旧细声细气为我盘算:“荣姐既然看重姑娘,自然是以姑娘心意为重。姑娘看明白了再接手,也算是恰如其分。”

        于是我更加放下心来,天天趴在二楼栏杆往下看。起初我也好奇那条暗街,也曾偷偷去推过那扇门,谁料这回却如何也打不开了。后来问了薛玉才知道,一条暗街起码十几扇门,什么时候开哪一扇门都有定数,平常都是拿机括锁住,就算要强行破开,也不过一面死墙而已。

        我觉着这很合理,暗街之所以能够容纳黑白两道并行,突出的就是一个神出鬼没。可惜的是我一上来就知道它确切位置就开在一家赌坊底下,它应该具有的那分神秘,混沌,迷茫与向往,登时都化为子虚乌有。我就有点儿可惜,心想下回轮到这扇门开,一定要趁晚间再去好好瞧个热闹。

        除去这道小门,常丰赌坊其实与其他赌坊没什么两样。经常有穿得体体面面的人进来,出去后却裹着草席子的,里面保准是连裤衩都输得一干二净。还有一回一个劳工模样的人来这儿输了半年的工钱,出门后一声不出直接投了河。我都替他冤这一条性命,薛玉知道了,不过轻描淡写一拨算盘珠子,淡淡地道:“天底下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多了去,旁人却也说不得什么。”

        大致开赌坊的确心肠都很硬,心硬的人也往往更容易取得成功。薛玉有一次叫我看了袁荣手下所有的产业,丰厚得令见惯锦绣富贵的我都不由得暗暗心惊,薛玉看出我的惊愕,便委婉地提了一句:“这些产业不单单是荣姐的,也有许多在朝的大人们的份额。他们不擅经营,便由荣姐出面打理。你别看账面上这么大的流水,其实年年有一大半,流进了不知道哪些深宅庭院里去了。”

        我心道怪道每年都有些人试图往我爹这里走通融,孝敬上来的东西与他们的俸禄不成配套,我原以为都是些剥削民膏的蠹虫,没想到背后却还有这样的操纵。

        常丰赌坊分为两层,二楼前一半俱是单间,最末几间隔开,是我和薛玉的房间,因为下面赌徒多是男人,我们俩便不常下去。薛玉窝在房间里打算盘,我没事儿在二楼闲溜达。偶尔也会想一想白展堂,他毕竟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如今分明知道他就在京城,却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六分半堂的做事风格素来为我父亲不喜,搞得我也对那一堆姓雷的很有偏见,白展堂入了他们麾下在我眼里是进了龙潭虎穴了。好在薛玉说狄飞惊对看中的人才是很珍重的,这才使得我稍微安心几分。

        这日薛玉在屋子里盘账,我就在旁边愁眉苦脸地学着对数目,忽然便有人进来禀报,说了才两句,被薛玉挥手下去了。不一会儿又来报,薛玉就放下手里的毛笔,认真听完,等到第三次来,她已把账本子合上,仰头静静地发问:“连甘先生也输了么?”

        来人点点头,身后便闪出来一个黑帽黑衣的中年人,面上看着已有岁数,但须发依旧乌油黑亮,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双手,保养得极为细嫩,简直像个不足岁的婴孩——这就是甘先生,坊子里养了六位赌术高手,甘先生是最为精绝的一位,他资历老到一年也未必出一回手,因此平日里最是懒散,不料今日却目光烁烁,低了头极小心地斟酌:“没见过的手法不像是奔着钱来的”

        薛玉便温温柔柔地一笑:“那便是冲着别的来了。”说完极利索地起身出门,甘先生立即服服帖帖跟在身后,我一见这是有要事发生,哪有不赶着去看热闹的道理,忙也跟在甘先生身后,兴奋地去拉他的袖子:“是有人上门挑衅么?长什么样子?先生之前可曾见过?”

        甘先生平素是个爱顽笑的,此刻却绷紧了脸庞,可见的确是极罕见的情急:“未曾见过!京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这样一个人物,如此棘手”

        二楼头一间单间,正对着楼梯口,眼下走廊上垂头丧气站着五个人,正是除了甘先生外的其他高手,眼见是均已落败,正巴巴等着第一主话人的到来。这样非同寻常的气氛自然也引得楼下的瞩目,楼里原先沸满盈天的喧闹此刻一扫而空,竟是一个个涌到了楼梯下,伸长了脖子一声不出地静观事态的发展。薛玉来时脸上还有笑意,眼见此景却不得不收敛笑容,抬手刚要下令,屋子里却忽然传出来一道笑声

        “在下已经等候多时了,薛掌柜还要在外面发号施令,慢待至此么?”

        这一声语气之温柔,笑意之宛转,真好像活脱脱一个秦淮河畔最名花解语的魁首,但是言行中的满满的发难气息令楼下的赌徒们都闻之骚乱,薛玉两只眼睛便低下去,似乎是对着门框笑了一声,这才抬起头来,一边跨进门去,一边分外客气地还了回去。

        “贵客登临,蓬门荜户自当好好洒扫,方才算不辱没先生足下凡土。区区盏茶功夫,先生也不能耐心等候么?”

        我本来还要跟进去看看那位贵客的尊容,但是甘先生突然顿住了脚步,也顺当阻住了我。我刚要发问,甘先生已一声冷笑,低声道:“他一人上门挑衅,以为好大的威风么?哼,我们也偏偏一个人去应付,谁怕他似的!”

        我没好吱声,心想若不是他连败你们六人,也不会迫得薛玉出面应付。但无论如何六员大将落败,算不得什么好事儿,甘先生便代替薛玉使令,将一楼的赌徒驱除出去以图控制局面。某些人竟还不肯走,一个劲儿伸着头打量,我便揉身下楼,把人丢出门外。等到再回来时,却发现甘先生连同其他五位统统换了脸色,煞白煞白地站在一溜,活像五个活无常。我不敢打扰,刚缩手缩脚地往门外墙角一站,那来客的笑声再次坦坦荡荡传了出来:“原来手下败将,也配同赢家讨价还价的么?”

        我微微一愣,这旁甘先生突然暗叫一声,立即闪身破开大门——与此同时门内传来一声惊天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完全打碎,又像是一声暗暗的惊雷响在屋内——房门破裂,两道人影静静地站着,空气里一派斗鸡似的剑拔弩张,我先看左边,是个一身白凌凌,头上裹了巾,正儿八经做文士打扮的年轻人,此刻正抿着乌青的嘴唇,发出一阵凄厉的尖笑:“不过区区六根手指头,薛大掌柜这样微末的本钱都不肯出,哪儿来的胆子敢接下别人的委派,替别人做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我听了微微一怔,这边甘先生脸色忽然狰狞起来,二话不说立即欺身上前,一双又娇又嫩的手掌齐齐推出,呼啸成风,夹杂着他一声愤怒的咒骂:“大爷的手指,看你个崽种有没有截断的本事!”

        这双掌之急之陡,之烈之厉,就好比两柄钢刃凝在掌心,森寒的冷气纵横捭阖,浑融一体,一柄直扫天际,瞄准喉间,一柄攻城略地,直指丹田。然而白衣文士不过冷笑一声,他似乎动也不动,只听得叮叮两下脆响,甚至看不清他用了什么兵器,甘先生已脸色惨白地被逼退回来,两手甫一回缩,手背上猝然激射出两簇血花——他的手便是他的兵器,如今不过刚刚一交手,这兵刃已然被砍出了缺口!

        甘先生身子刚一回转,忿不服输,立即又要攻出,这一回其余五位掌事反应迅猛,彼此知根知底,竟然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同时悍然出手,这六个人便是一个人,这六双手便是一双手,然而这一双手里,又是无穷无尽的招数!

        这无尽的招数里蕴着一双酒坛大的拳头,一双鹰钩般的抓手,一招狠辣惊绝的惊魂指,一枝寒芒闪烁的判官笔,一管晶莹剔透的碧玉萧,还有一双娇嫩如婴孩的手掌,此刻全力以赴如盛放兰草,此时此刻,无论是谁,都势必要在敌人身上开六个洞,然而,然而——

        刀光一闪。

        刀已出鞘。

        那是一柄很小很小的刀,小得不过一个巴掌长短,然而就是这一刀,就已轻轻松松将这六个杀招一同斩落。文士长啸一声,手里提着那把小小的刀,一双怨毒的眼睛直勾勾地将六个人一个一个看过,他不知为什么有这样温柔的笑,和这样狠辣的眼。他依旧笑,笑得像是九天跌落的神女:“既然如此,那么便死——”

        手臂骤然一紧,却是薛玉折身过来,一把扣住我的肩膀,将我拉扯出门,我挣扎着叫了一声甘先生,薛玉已紧紧拽住我下得楼去,接连退开大门外二丈有余,才微喘着气,在我耳边解释:“他不为杀人,只为了这楼!”

        “这楼?”

        薛玉眼光奇异,双眼密切注视着坊内动静,沉声道:“他此来非是寻事,本就为了报复!所幸他也不想闹大,不然就凭那一刀,地上就一定多出六颗脑袋不可!”

        我奇道:“可我们不就是一家寻常赌坊,能得罪什么人?何况拆了这楼又有什么,再建不就是了?”

        坊内传来轰隆声响,隐约能听见激烈的呼斥打斗,薛玉拉着我虽已避开主要战场,但四周民众业已习惯京城离时有发生的寻衅斗殴,早已警觉地闭户躲藏起来,因此一条宽阔的大街上竟只孤零零地站着我们两个人,楼内的动静响如晴天惊雷,左邻右舍硬是没有一个敢出来看的,可见人的好奇在关键时刻还是要让步于保命要紧。

        我自己武功虽然稀烂,但是毕竟也在高手如云的环境下熏染了那么久,自然也能看出这点儿蹊跷,那白衣文士看似是在打架,实际在以一敌六的紧张局面下,依旧很有谋略地一层层拆楼。因为京城里不许赌坊装潢过奢,常丰赌坊外表只是极寻常的小楼,但是里面是怎样的富丽堂皇,我单单听见这一阵儿霹雳哐当就替薛大掌柜心揪,但她脸上居然纹丝不动,只是依旧脉脉春风地笑了一声。

        “常丰赌坊是没什么打紧,要紧的是地下的东西。姑娘且往这边站站,当心窗子里飞出来的桌腿儿。”

        她的话是风轻云淡了,倒惹得我满腹疑窦,薛玉这样的态度仿佛里面打砸得并不是她精心经营的产业,我便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玉姐不去再叫些人来么?就由着他这么摧残?”

        薛玉平淡道:“每年都有这样的事儿,由着他砸了也好,还能收拾。不由着他们出了这口气,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来。”

        我奇道:“玉姐知道是谁?可是我们平常做生意得罪了什么人?”

        薛玉摇了摇头,见附近一处小面摊,邀我坐下,才轻抬玉臂,遥遥一指那楼中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微笑道:“寻常商户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等粗横的手段,多半是荣姐替哪位大人做事情没处理好首尾,直接上门来扇荣姐嘴巴子呢。”

        我大大吃了一惊,京官里但凡是有些根基的,哪个行事敢如此直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有能耐的人心眼多得像石榴籽儿,能耍阴招何必使阳谋?这实在不像官场上的手笔,薛玉见我发怔,便按捺了耐心,柔声向我分辨。

        “姑娘以为这不像是官场手段?以为不动声色将我们攮死才算本事?”见我点头,她垂首浅浅笑了一下,方才继续和婉解释:“若论人心之细,有几个能比得过在圣上身边打交道的官大人?计划越详细,牵连越广,有时候反而达不到想要的效果,倒不如这样狠狠地上门打过,这便是所谓千谋万算不如直面一击。我虽不知道荣姐最近在做些什么,但是看今日受此劫难,大概也明白一些,这次多半还是代人受过。”

        “代人受过?难道是别人得罪了人,被得罪的人不敢报复回去,便来找荣姐撒气?”

        “不一定是撒气,也有可能是敲打。毕竟荣姐在朝只是个六品寺丞,在野也只是个替人打点生意的掮客,什么人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地同荣姐结仇呢?只是不晓得荣姐是替谁做事挨了报应,以后倒也要长了教训,离那位主顾远一些才是。”

        我心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袁荣家大业大,受这一点打击报复自然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一回办事不利落,估计也要落下主家埋怨,她夹在中间两方受气,我没有良心,只想对着她放声嘲笑。袁荣一心掉在钱眼儿,就得这么吃个大亏才好嘞。

        我们俩就坐在摊子上,一齐默不作声看着里面打打砸砸,好一阵儿了,我才突然想起来,问道:“这么大动静,难道官府的人不来看看?已经闹了这么久了,哪怕是大内禁卫都该赶到了呀。”

        薛玉托着腮,眼睛分外柔情蜜意地弯了一弯:“江湖规矩,官府的人只需要最后来扫个尾就可。来得太早,就是他们不懂事了。”

        官府的人果真十分懂事,足足等到那白衣文士潇洒地将整座楼拆了个一干二净,拍屁股走人之后才姗姗来迟。来也没太细问,被薛玉一句赌徒闹事就给打发走了,全然不顾这得是多少个赌徒闹事才能闹出这样的阵仗。我对官府便有些失望,又一想就连我爹也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何况这些普通衙役。倒是袁荣不一会儿也赶到了,在常丰赌坊的废墟前默默站了许久,我凑过去一看,才听见她正在平静地自语:“我日你奶奶个腿儿”

        我便憋不住,嗤得笑出了声,惹来她幽幽的一眼。薛玉刚要走过来向她汇报,袁荣便把手一扬,将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先将那道门给封几天,再把这回的损失给我详详细细做个单子出来。狄飞惊这回不双倍赔给我,我就不叫袁荣,改叫冤大头得了!”

        我微微一怔,心里不知为何模糊生出一个影子,觉得和此事很有干系,不料袁荣突然深深向我看来一眼,心平气静地道:“倘若你这几天见到你那位姓白的朋友,烦劳告诉他一声,我同他一样,不过拿钱办事。他存心要坏事,还请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拿我作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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