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

整整两个月，埃里克觉得已经到自己的忍耐极限了，他无所谓剧院职工的调动的，只要歌剧是他满意的，剧院的运转是在按照他的规定走，他愿意对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点他的坏话他也不在乎。

        盲人清洁工？笑一笑算了。

        可是如果这不知好歹的家伙一定要打听他的秘密，一定要对他的地下世界产生好奇。埃里克发誓，他会向罗克珊娜——他已经从许多人口中得知这个惯会讨好人心的小骗子的名字了——敞开酷刑室的门，把她锁在里面任她求救哭喊，最后她会死去。

        好奇心害死猫，埃里克确信罗克珊娜没有听过这句俗语。

        连续四个晚上，清洁工不去扫她的马粪反而带着水果刀，穿着轻巧的男装探索他的地下王国，最近的两次她摸索着走到了地下湖边上。在镇定自若的女孩面前，另一个居住在底下的人——驱鼠人，反而被吓着不敢露面。

        每当埃里克怀疑自己的判断觉得罗克珊娜是在装瞎之时，她总能以出其不料的方式让埃里克肯定自己的判断。第五天晚上罗克珊娜按时夜游，她掉进了埃里克专门为她打开的镜子迷宫里。

        镜子能迷惑所有人的眼睛，埃里克把天花板封顶断绝了任何定位的可能性，折射产生的幻觉和屋内渐渐温暖到滚烫的空气会让人误以为身在燥热的沙漠，罗克珊娜在迷宫里绝对……

        “哈喽——幽灵先生，您在这附近是吗？”盲女捏着水果刀，她灰蒙蒙的眼珠子在颤抖，浑身紧绷着似乎能随时逃走，但她的语气处变不惊，带着懒洋洋的语调，仿佛问的是“这位先生您要买一支花吗”。

        埃里克大为震惊，他很确定自己定得和石头一样，连呼吸声都刻意控制了！

        幽灵越是拒绝现身罗克珊娜越是从容，她拿着刀喊到：“您不用躲着啦，我能听见您！”

        不仅如此，她是真在往埃里克藏身之处走。

        老天剥夺了罗克珊娜使用眼睛的权力，自然要给她一些补偿，埃里克知道了，她得到的补偿是鼹鼠的听力。

        既然她找到我了，那没办法，我只好让她死了。埃里克想到。

        “我会给她唱安魂曲。”埃里克这样想着。

        于是他点起煤油灯，大大方方走到罗克珊娜面前，如果罗克珊娜能看见，她会发现眼前男人的面孔确实和骷髅头没什么区别，幽灵说：“死前有什么遗言吗。”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罗克珊娜知道有人在迷宫里跟了她一路，但凡她自己走路的声音小一点，收到的回声再少一点，她就会发现不了有尾随者。

        根据对方的脚步，她笃定自己掉进地下的地下不是偶然，跟着她的人只有两个可能——同掉进来的倒霉蛋或真正的罪魁祸首。

        把紧张和惶恐表现出来绝不是她的作风，凡是有一丝赌赢的可能她都不会放弃，她选择第三个答案，年轻的赌徒赌跟着她的是幽灵，还赌幽灵是罪魁祸首。

        罗克珊娜的赌运一向很好。

        直到埃里克说话前，他每一步都走在罗克珊娜心脏上，拳头大的器官咚咚咚跳起来能把人折腾地够呛。

        然而恐惧是有条件的，人面对未知事物总是会害怕，埃里克的声音没有刻意改变，罗克珊娜牢牢记着这个声音，一百法郎的声音，她命运的转折点。如果剧院幽灵是个愿意被她偷走一百法郎的冤大头，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些行为全可以归纳在“有钱人的小癖好”里。

        至于死亡威胁？罗克珊娜向来是哄人开心的好手。

        “啊！是您！站在阴影里的好先生！我坦白我上次从您这偷走了一百法郎！我实在是太想看歌剧了，虽然卡洛塔花腔把我吓得够呛……现在它们都是剧院的了！我在这打工就是为了日后还您钱。”

        油嘴滑舌的小骗子又在乱用大舌音说话了！埃里克在次次在剧院五号包厢听歌剧，他只在表演时见过她一次，那一次卡洛塔在炫耀她做作的花腔，罗克珊娜在哪呢？她跑到后台道具室里睡觉！她说喜欢芭蕾舞表演都比歌剧可信！

        如果现在埃里克笑了，那绝对是被气笑了，这对他而言是相当新奇的体验，多数时候人们在面对他的真面目时会惊慌大叫或者是陷入昏厥。

        其实这么想想埃里克想掐死罗克珊娜的心也没那么浓了，他被迫成为独居动物前想过融入群体，但第一步便难倒了他——和人正常交流，当他失望之后一个人形野兽才产生的。

        埃里克瞬间的迟疑是罗克珊娜进攻的绝好机会，她的语言是最锋利的刀子，能撬开任何人的防御。罗克珊娜能稳稳抓住每个人期待的交流方式，模仿成他们乐意交谈的对象，用一些技巧和谎言赢得大家的喜爱。连严厉的剧院芭蕾老师——同时是五号包厢的领座员——吉里夫人也愿意分她一点关心。

        “第二次见面了先生，我的名字是罗克珊娜，大家都叫我艾丝。”靠直觉生存的动物会灵活变通，她感觉到幽灵先生是相当讨厌谎话的，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她本次的方案随之调整为尽量坦然地说话。

        “我在当剧院马厩的清洁工，不瞒您说，我好奇这座剧院实在是太久了！以前我天天泡在花朵里呢，现在只能天天和马儿作伴，同事们个个是懒家伙，我只好把工作全包啦……”

        罗克珊娜仿佛是个小俄国佬，瓮声瓮气的腔调把法语说得像刚学会的外语，她叭叭叭说个不停，不给埃里克思考“如何杀死罗克珊娜”的机会，每当埃里克开始后悔给窃贼留有太长遗言时间时，她会迅速改变话题，用一些稀奇的经历转移埃里克的注意。

        她的聊天内容朴实无华，夹杂着些许巴黎底层人之间约定俗成的黑话，她会自顾自地解释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即使埃里克只做个哑巴听众罗克珊娜也能用喜悦的语气讲个不停。

        到最后罗克珊娜说累了坐在地上仰视着埃里克，在昏黄的灯光里，女孩的眼睛明晃晃说着亲近，她能被大家喜欢不是只靠着一张甜嘴和表面上感恩他人的好心，长相纯然天真帮了她很大一个忙。

        年长的人们把她当小女儿照顾，年轻的人们把她当家里没长大的小妹妹，久而久之罗克珊娜学会了会用这些优势迷惑别人。

        她试想着自己在和死去的家人说话，企图让镶在自己眼眶里的玻璃珠子在幽灵眼里多几分真诚亲切。

        “你是瞎子，觉得难就别在眼神上费心思了。”埃里克毫不留情揭穿了罗克珊娜的小把戏。

        空气陷入了沉默，罗克珊娜震惊地望向埃里克的方向，两颗眼球顽皮的让视距散开，埃里克总算有时间思考还要不要杀死罗克珊娜了。

        在罗克珊娜说了许多话转移埃里克的注意后，他心里仍然是有五分想的。

        罗克珊娜接着说笑话努把力，保不齐真能让埃里克回心转意。不过她已经没在想埃里克想干什么了，她像是发现了古老的玫瑰庄园一样打量埃里克。

        企图入侵庄园的无礼者愣愣地说：“好的。”

        她噌地起身箭步冲上前抱住埃里克没拿煤油灯的胳膊，再没想办法保持眼睛的视距了。她看起来在眺望远方，却又死死盯着埃里克的脸。

        本应娇弱的小姑娘力气忽然大得可怕，拽得埃里克一时抽不出手，他当机立断摔了煤油灯腾出手要掐罗克珊娜的脖子。

        不等他动手，在绒绒的黑暗中女声急匆匆走近埃里克耳朵里。

        “是啊，谢谢、谢谢您，您的声音真好听，我一定会把钱还给您的。”不知不觉间罗克珊娜已经换成了自己寻常的说话方式，没有口音，像地地道道的法国人。

        骗徒不屑于任何保证，罗克珊娜这辈子最、最、最郑重的许诺之一——保证会还钱，这一待遇目前只有埃里克体验过。

        埃里克：？

        埃里克首次体会了人生几大错觉之一——“她说我声音好听，她喜欢我。”

        “她看见我的脸还会这么想吗，我得给她看看——”埃里克的大脑飞快地运转，他推开了罗克珊娜想着一切能脱离目前尴尬局面的办法。

        慌张的男人穿着一成不变的黑斗篷，没有戴面具没有戴手套，谁站在他面前会看不见他的脸呢？突如其来的黑暗没给剧院魅影带来不适，同样没给鼹鼠的瞎子同类带来不适。

        对了，瞎子。

        埃里克意识到罗克珊娜永远不会看见他的脸，那她怎么会改变想法呢？

        罗克珊娜问：“先生，您叫什么名字呢？我该怎么称呼您？该不会一直‘幽灵先生’‘幽灵先生’地喊吧？”

        “我就是幽灵。”

        “有体温的音乐天才幽灵。先生！您可比我家的床暖和多了！您创作的歌抚慰了我听多了噪音的耳朵！怎么能只是游魂呢，您是暖乎乎的天使！”

        即使隔着斗篷埃里克低于常人的体温在她手中仍然显得异常——他体温相比之下实在太低了，高情商的回答是不直说，她委婉了一下，甚至拍了个马屁。

        “我在说实话，”罗克珊娜得意地想，“家里的床根本是下雨天的沼泽地，总有一天我会溺死在被子里的。”

        幽灵先生沉默了许久：“埃里克，我的名字。”

        知道名字后罗克珊娜郑重地握着埃里克的手晃了晃：“真高兴认识你，埃里克。”

        埃里克已经不想杀罗克珊娜了，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死一个不畏惧他的人是如此无趣。

        “走吧，我送你回去。”埃里克轻飘飘地说。

        “好啊，我是盲人，您牵着我。”罗克珊娜说得振振有词，她抓住了埃里克的手腕。

        凉凉的皱巴巴的皮肤，像抓着将死之人的手，换作其他任何人都是会瑟缩的，可罗克珊娜偏偏不放手，她好似一只黏人的猫儿，对人类发出咕噜声的同时伸出爪子搭在人身上。

        罗克珊娜没有吓一跳，埃里克反而受到了惊吓，他对肢体接触仿佛过敏一般，颤抖了一瞬。不可否认，埃里克排斥和人肢体接触——前提条件是人们带着恶意。

        如果没有恶意，他干嘛要排斥呢？

        真是可怕的想法！

        酷似人类的野兽坏心情地拍掉罗克珊娜的爪子，殊不知恶劣的罗克珊娜干什么都会试探摸底，有些男人张口“幽灵”闭口“遗言”，行动起来的结束是要把她送回地上呢。她认定了要埃里克做她的朋友——像她和亨利一样。

        布凯说得没错，剧院魅影应该是长着一颗骷髅脑袋，骷髅没有鼻子埃里克的脸上也没有鼻子，她的听力是经过了时间考验的，只要时间足够，她能精准分辨每一个物体的外轮廓。

        当罗克珊娜企图在脑海里描摹埃里克时难题发生了，她想象不出埃里克的样子。眼窝很深，鼻梁很塌，畸形的肉块堆在头颅表面，那甚至不该称为一张脸，罗克珊娜见识有限故而不知道该怎么想象他的样子。

        很快她放弃了这个难题，她喜欢把人们比作音符，各式各样的声音才是她最终的记忆点。埃里克的声音是最特别的，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在罗克珊娜耳朵里的音符自然是最特殊的，描摹埃里克外在的模样反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我家在湖边，靠近斯克里布街的湖，你可以来找我呀。”罗克珊娜说，埃里克深深望了她一眼，不理解小姑娘怎么没有丁点防范意识。

        “如果你不想来找我，我可以来找你啊，我该怎么找到你呢？告诉我吧……”

        埃里克耗光了耐心：“听着，如果再打探我的秘密，我就把你丢在这！你永远回不到地上去了！”

        那怎么行！罗克珊娜委屈地想，埃里克绝对没有朋友，他不明白这是示好吗！不不不，也许正是因为有足够的钱和底气，他根本不在乎和人打交道……

        罗克珊娜的词典里从来没出现过“知难而退”一词，她要是理解了，过去能至少能少挨两顿打。

        “您就告诉我吧埃里克，我发誓不会说出去！埃里克？好埃里克——”

        可恶的小骗子，发过的誓肯定比歌剧院演过的戏还多！她怎么敢让别人相信她的信誉啊！

        猫儿冒险家用两只猫爪重新捏着剧院魅影的枯手。

        “不，”魅影再次拍掉小猫软乎乎的爪子，“我改主意了，你回不去了，你只能待在地下！”

        末了罗克珊娜依然四肢健全的走出了歌剧院。

        将自己的社交天赋作为武器的罗克珊娜难以置信埃里克居然全方位角拒绝了她的示好，她动用了从浪荡子口中学到的道歉方法，坚持不懈抓住埃里克的手，轻轻地在他手背上留下一个吻。

        “对不起……原谅我吧，我不问了，可是我不回家朋友们会担心……”

        她不知道是哪个单词触动了埃里克，高大的魅影突然变得十分好说话。幽灵先生愣住的时候连血液都是冰凉的，完全可以和剧院屋顶的石雕竞争上岗，重新鲜活起来的幽灵先生浑身热得仿佛煮沸过一遍。

        这次他没拍掉罗克珊娜的手，失神的野兽任由自己被人类牵着，他引着路通过暗道把大家的小妹妹送到了一楼的休息室，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入侵者闯进歌剧院地下世界的晚上，第一个心脏砰砰直跳的家伙已安然入睡，第二个心脏怦怦跳的家伙躺在棺材床里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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