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贰.新生

红枝说起这些小事没头没尾，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断断续续的讲了一些，泪水打湿了她的眼眶。

        南竺始终未语，见此，指尖微动化出一方丝帕。

        红枝接过，再次道谢，礼貌客气。

        丝帕是纯黑色，边角处绣着一条甩尾的赤红鲤鱼，周身鱼鳞发亮，栩栩如生。

        红枝一怔，有些不太确定的问道：“这帕子……”

        话未完，南竺开口打断，语调带着歉意：“抱歉，刚才看了你的真身，随手化的。”

        红枝轻轻摇头，“不妨事。”

        果然是她想多了，黑色丝帕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止他一个人会用，她怎么就能因此而联想到他身上呢？

        这么多年他都不曾来过，她都选择忘掉他了，现在又在奢望什么？

        思及此，红枝用丝帕擦掉眼角的泪水，神色间有一丝落寞，可再开口，语气淡漠，好像就真的只是一个局外人。

        “我们相识的第三年，我终于将他拐到手中，倒也甜蜜恩爱过一段时间。直到后来有一日，文肆在我头上发现了一根白发，他虽心有疑惑，但被我含糊着蒙混过关，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可是从那之后，我每隔两日都会长出白发，有时一觉醒来就会发现又多了好些。我知道，禁咒发作了，可我不后悔。只是这样，也瞒不住文肆了，最终在他逼问之下，我坦白了。”

        “我不记得那天他都说了些什么，但他的确是因此……不要我了。”

        话落，红枝闭了眼，心脏疼的犹若刀割。

        其实她撒谎了，怎么会不记得呢？

        一字一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的文肆，眼神冷漠，仿佛一个陌生人。

        【我需要的是一个能跟我携手并肩的妻子，你曾经可以是，但现在不是了。】

        【妖族异同凡人，亦会经历生老病死，而我却不会。我的寿命漫长，甚至比你为妖时的寿命还要长，我们本来也不合适，之前是我莽撞了，抱歉。】

        【红枝，这场露水姻缘到此为止，你该回大海了。】

        【我们以后，生死不复相见。】

        良久，红枝平复好情绪睁开双眼，继续讲述剩下的故事。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也无法死心，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怕我死，还是真的觉得我们不合适，我想赌一赌。”

        “我留在了落天城，赌他终有一日会来见我。”红枝顿了一下，语气自嘲，“只可惜，并没有，这一切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落天城换了一位勾魂使，看见我就绕道走，后来被我抓住机会堵住追问过一回，但对方一问三不知，什么都诈不出来。我便将他放走了，此后再也没有询问过关于文肆的任何事情。不过就算我想问也没有机会了，我体内的禁咒彻底生效，虽有一身妖骨，但法力尽失，肉身与普通凡人无异。”

        话落，红枝沉默了片刻，眼中终于带了点笑意。

        “再之后，我救下一名士兵的遗孤，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脾气跟文肆很像，我将他养在膝下，待若亲子。”

        “为了照顾孩子，我在落天城开了一家果铺，生意很好，邻里街坊也都很和善，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是寡妇，虽然我本未婚。”

        说到这，红枝微顿，南竺也不催促。

        须臾，她继续开口，嗓音苍老沙哑。

        “自跟文肆分别后，整整七十二年，我见过很多跟他相似的人，也模糊间看到过很多次他的身影。”

        “可他一次也没有站在我面前，我又总做梦，到后来，也分不清哪些是臆想梦境，哪些是真实了。”

        红枝长叹一口气，像是终于释怀了。

        她取下腰间的锦囊，将系带拉开，从里面拿出一根蓝色发带，其间绣以云纹，华贵漂亮。

        她将云纹发带摊开放在矮桌上，语气里藏着点难过，“这根云纹发带是我亲手所制，是我当年送给他的定情礼物，而今……便也用它做了结吧。”

        红枝如今的身体年迈，说了这许多话，她的嗓音已是嘶哑，方才所倒的茶水也已饮尽。

        南竺施法温热茶壶中已经凉透的茶水，重新为她斟了茶，瞥了一眼那云纹发带，状似随意的问：“放得下？”

        红枝苦笑一声，“若能放下，就不来这里了。”

        她饮了杯茶，嗓子舒服不少，又轻轻叹息一声，“离家太久了，我想回大海了。”

        闻言，南竺也不劝阻，只道：“稍等。”

        红枝颔首，南竺起身步入后殿，片刻后，她端着托盘回来，其上盛放着一只琉璃酒盏。

        南竺将托盘放在矮桌中间，重新落坐在红枝对面，轻轻颔首，以示礼貌。

        见她疑惑，淡淡一笑，温声解释。

        “劫。”南竺说，“此酒名劫，取以忘川之水，辅以忘忧之草，浸泡七七四十九日调制而成。”

        她抬眸，眼神晦涩，令人看不分明。

        “饮下劫酒，前尘尽忘。”

        她吐字不快，字字清晰，声声入耳。

        红枝怔愣片刻，低头看向那只琉璃盏，其内所盛酒水清澈见底，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泽，如同点缀了萤火一般。

        她心觉惊奇，须臾，微微点头：“多谢楼主。”

        南竺摇头，眯眼询问：“你可当真想清楚了，此酒饮下，便再无后悔的余地。”

        闻言，红枝微有犹豫，片刻后郑重点头。

        “人间七十二载春秋，不过是我为情做赌，满盘皆输。”

        她话落，南竺忽然抬手，五指有规律的前后舞动，那些在空中漂浮的天灯也紧跟着摇晃移动，然后逐渐露出一个被盏盏天灯遮掩起来的琵琶。

        时间无声流逝，随着南竺指尖的舞动，琵琶终于露出全貌，竟是素白之色，它似有灵性一般，径直飞入南竺手中。

        南竺垂眼抱着琵琶，指尖拂过，弦音轻颤，伴随着她温和的嗓音。

        “如此，请饮劫酒。”

        红枝没有再犹豫，双手执起琉璃盏，阖眸一饮而尽。

        那一瞬间，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过她的眼角落入尘埃，似她的感情。

        琉璃盏从红枝手中滑落，在桌面上轻轻滚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的意识随之开始模糊，耳边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首琵琶曲，弦音悲戚，又暗藏释怀。

        琵琶弦音久久不散，她的脑海渐渐放空，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流逝，她伸手想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红枝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都是陌生的景物，她对面坐着一个少女，而少女身侧放着一个素白琵琶。

        她蹙眉，活了几百年，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颜色的琵琶，不算好看，但也不丑，就是很怪异。

        南竺看着眼前变回少女姿容的红枝，淡笑不语，任她打量。

        红枝好奇的瞅了一圈，忽然发现手背上有一滴水珠，她一愣，抬手摸摸眼睛，睫毛居然是湿的，蹙眉不解道：“这是哪？我怎么哭了？”

        南竺温声解答：“这里是舍尘楼，你做了一场大梦，现在梦醒了，你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了。”

        闻言，红枝颇觉震惊，语调也变了，“舍尘楼？大梦？我难道……”

        她话没说完，却说不下去了。

        舍尘楼是什么地方，她当然知道，可究竟是有多难过，她才会选择来这里……

        红枝蹙眉搜寻脑海里的记忆，发现最为清晰的一次，居然是她准备进入那个叫落天还是天落来着的城池里。

        南竺瞧着她，点头应下，随口询问：“现在什么感觉？”

        红枝思索片刻，诚实回答：“犹如雾里看花，什么都是虚的。”

        她的记忆从准备进入那座城池之后就没有了，甚至现在她都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南竺顺势开导，嗓音平缓温和，“梦既已醒，就不要再执着梦中过往了。”

        红枝一怔，随即点点头，不再纠结。

        “你说的对，这既是我的选择，那现在的结果，应该就是我想要的。”

        她弯唇一笑，神色轻松，“谢谢你。”

        南竺摇头，声色温柔，“不必谢我。”

        红枝俯首告辞，随即起身便要离开，南竺却突然开口提醒道：“把你脚下的拐杖拿走吧，本也是你的东西，枫林的路不好走。”

        闻言，红枝低头一看，脚边果真有一根红木拐杖，她弯腰捡起来，再次笑着告辞。

        “后会有期。”

        南竺点头，看着她走出舍尘的大门，消失在红枫林的尽头，方低头瞥向那根云纹发带，叹息一声，语气幽幽。

        “不必谢我，毕竟——也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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