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引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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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只留下阿尔贝和基督山两人。
“伯爵先生,”阿尔贝说,“请允许我以导游的身份,向您介绍一个典型的单身男子住所。您住惯了意大利的豪华宅邸,现在您不妨从事一项研究,看看巴黎一个住得不算差的年轻人的居住面积是多少平方尺。我们逐间看过去,顺便打开窗户让您透透气。”
餐厅和底层客厅已经看过了,所以阿尔贝首先把基督山带到了他的工作室。读者想必记得,这是他最钟爱的房间。
基督山是位地道的鉴赏家,满满当当放在这个房间里的宝贝东西:古色古香的衣柜、日本的瓷器、东方的绸缎、威尼斯的玻璃制品、世界各国的兵器,他全都很熟悉,稍稍看上一眼,就能说出它们的年代、产地和来历。莫尔塞夫原以为自己可以充当讲解员,结果他反而在伯爵的指导下上了一堂考古学、矿物学和自然科学史课。他俩下到二楼。阿尔贝把客人领进客厅。客厅里挂着不少近代画家的作品。有杜普雷[1]的风景画,画面上都是长长的芦苇、挺拔的大树、哞哞叫的奶牛和晴朗的天空;有德拉克洛瓦画的阿拉伯骑兵,他们披着白色长呢斗篷,扎着闪光的腰带,系着镶嵌金银丝的纹章,他们的马在疯狂地互相撕咬,而人却在用狼牙棒彼此残杀;有布朗热[2]的水彩画,那是《巴黎圣母院》全书的插图,画面上奔放的气势堪与小说媲美;有迪亚兹[3]的油画,他笔下的花儿比真花更鲜艳,他笔下的太阳,比真实的太阳更加明丽;有德冈[4]的几幅画,它们和萨尔瓦多·罗萨[5]的画一样绚烂多彩,却更富有诗意;有吉罗和米勒[6]的色粉画,画的是天使般的孩子和容貌贞洁的女人;有从多萨[7]《东方之行画册》上剪下的速写,那是画家在驼峰上、在清真寺的穹顶下,用铅笔寥寥几笔勾勒而成的。总之,这些现代艺术珍品足以与古典杰作媲美,弥补岁月流逝带来的遗憾。
阿尔贝以为这回总能让这位异国游客见识几样新鲜东西了。但使他大为惊讶的是,伯爵无须看署名——其实有的署名也只是几个起首字母——就知道每幅作品的作者是谁。显然,他不仅熟悉这些画家的名字,而且对他们的画作和风格曾经反复赏玩、做过研究。
他俩从客厅走进格调高雅、趣味严肃的卧室。里面只挂着一幅画,镶嵌在镀金亚光的画框里。署名是莱奥波德·罗贝尔[8]。
基督山的目光一下子被这幅肖像画吸引住了,只见他快步向前,陡然停在画像跟前。
画像上是位二十五六岁的少妇,棕色皮肤,眼神忧郁,但目光清澈而明亮。她身穿加泰罗尼亚渔家女富有情调的服饰,胸衣红黑相间,头上别着金色发卡。她凝望着大海,蓝天碧水清晰地衬托出她苗条的倩影。
卧室很暗,因此阿尔贝没有看见伯爵惨白的脸色,也没有注意到他肩头和胸部痉挛般的颤抖。
屋里一阵寂静,基督山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画。
“您的情人非常漂亮,子爵,”他语气极为平静地说,“这套服饰大概是舞会上用的,穿在她身上真是光彩照人。”
“哦,先生,”阿尔贝说,“您误会了。倘若在这张画像旁边,您能看见另一幅画像的话,我就不能原谅这个误会了。您不认识家母,先生;您在这幅画像上看到的就是她。那是在七八年以前她让人给画的。这套服饰大概是她想象的,不过这幅画真的画得很像,我觉得似乎又看见了家母在一八三〇年的模样。这幅肖像,伯爵夫人是在伯爵外出时让人画的。也许她原想在伯爵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可是非常奇怪,家父一点不喜欢这幅画。您想必看见了,这幅画是莱奥波德·罗贝尔的杰作,但它的价值仍不能使家父克服他对这幅画像的厌恶。有句话就我们俩说说,亲爱的伯爵,德·莫尔塞夫先生是一位最勤勉的贵族院议员,一位精通韬略、声名卓著的将军,但是在艺术上完全是个外行。家母则不一样,她自己就画得相当不错。她对这幅画视若瑰宝,异常珍视,于是就把它给我,让我挂在卧室里,好让德·莫尔塞夫先生眼不见心不烦。我马上让您看家父的肖像,那是格罗画的。请原谅我向您说了这么些家庭琐事,但既然稍过一会儿我将有幸把您引荐给伯爵,我想最好还是先告诉您,免得您在他面前称赞这幅肖像。可也是,这幅画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魅力,每当家母来我房间,没有一次是不看它的,而每次看它,又几乎没有一次是不流泪的。伯爵和伯爵夫人结婚二十多年,一直恩爱如初,但自从家里有了这幅画,他俩之间开始有了一层隔阂。”
基督山迅速地瞥了阿尔贝一眼,似乎是要知道这句话背后有没有别的意思。但很显然,年轻人说这话是毫无机心的。
“现在,”阿尔贝说,“我的宝贝您全都见过了,伯爵先生,无论它们怎么微不足道,请还是允许我把它们提供出来,供您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看看。为了让您在寒舍更无拘无束,请允许我陪您去见德·莫尔塞夫先生,我在罗马时就已写信给他,把您给予我的种种帮助都告诉了他,并对他说您已许诺来看望我们的。现在,我可以说,伯爵和伯爵夫人正盼望着能有机会向您道谢呢。我知道,伯爵先生,您见惯了大场面,对很多事情都已经不会在意,而家庭生活更不会引起水手辛巴德的兴趣。但是作为熟悉巴黎生活的第一步,我还是建议您先做一些礼节性的拜访,把自己引荐给这儿的社交界。”
基督山欠身表示回答。他接受了这个建议,既不热情,也不勉强,只当这是一种每个有教养的人都须遵循的社会礼仪。阿尔贝叫来贴身仆人,吩咐他去通报德·莫尔塞夫先生和夫人,说基督山伯爵这就去见他们。
阿尔贝领着伯爵随后走去。
来到伯爵的前厅,只见通往客厅的门的上方挂着一枚盾形纹章,图案极为华美,与室内的装饰极为协调,说明了府邸主人对这枚纹章的重视程度。
基督山在纹章前停下,全神贯注地看着。
“蓝天下栖息着七只金鸫,这想必是你们家的纹章吧?”他说,“我对纹章图案还能略知一二,但对纹章学的内容就一窍不通了。我的爵位,是侥幸靠圣艾蒂安骑士团相帮,从托斯卡纳当局买来的,要不是一再听人说周游世界非有个贵族头衔不可,我才不会这么甩派头呢。这不是,你要不想老是让海关检查,就得在马车的车厢门上有个纹徽才行。所以,请原谅我很唐突地向您提这么一个问题。”
“您这么问一点也不唐突,先生,”莫尔塞夫很诚恳地说,“您猜得很对,这是我们家族,也就是说家父宗族的纹章。不过,正如您所看见的,旁边还有一枚纹章,上面有座银色塔楼,那是家母宗族的纹章。就家母而言,我有西班牙血统,但莫尔塞夫家族是法国南方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是啊,”基督山说,“从纹章上的金鸫可以看出这一点。凡是试图或已经征服圣地的带枪的朝圣者,几乎都用十字架或候鸟做纹徽,十字架是他们为之献身的使命的标志,候鸟是他们即将开始的长途跋涉的象征,寄托着他们依靠信念的翅膀完成使命的希望。您的先祖中想来也有人参加过十字军远征,就算他是圣路易麾下的骑士吧,这段历史也得上溯到十三世纪,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有可能吧,”莫尔塞夫说,“家父书房里有一本族谱,可以查一下。我以前在这本族谱上做过批注,奥齐埃和若库尔[9]要是看见了一定会很感兴趣。现在我已经不弄这些事了。但我要告诉您,伯爵先生,作为导游我也应该告诉您,就是在我们的平民政府治理下,大家又开始关心起族谱之类的事情来了。”
“这么说来,你们政府真得好好在古董堆里找一找才是,我在你们城里见到的那些牌牌,都跟纹章学沾不上边。不过,子爵,”基督山转向莫尔塞夫说,“您比贵政府幸运得多,因为府上的纹章确实非常漂亮,让人看了浮想联翩。对,是这样,您身上兼有普罗旺斯和西班牙的血统;如果您给我看的那幅画画得很像本人,这位高贵的加泰罗尼亚女人脸上让我如此激赏的美丽的棕色,就不是没有来由的了。”
伯爵彬彬有礼说的这番话,其中隐含的讥讽,恐怕只有俄狄甫斯[10]和斯芬克斯在场才能猜得透。莫尔塞夫微微一笑,向伯爵表示谢意,而后走在前面为伯爵引路,推开门楣上有纹章的那扇门。我们刚才说了,这扇门是通往客厅的。
客厅里最显眼的地方,也挂着一张肖像画。画上是位三十六七岁的男子,身穿将官军服,螺旋形流苏的肩章是最高军衔的标志;挂在脖子上的荣誉军团勋位绶带,表明他曾经是征战沙场的指挥官;佩在右胸的救世主荣誉勋位胸章和佩在左胸的查理三世大十字勋章,则表明他参加过希腊战争和西班牙战争,或是在这两个国家执行过外交使命。
基督山就像方才看另一幅画时那样,细细端详着这幅肖像。突然,一扇侧门打开,他发现迎面向他走来的正是德·莫尔塞夫伯爵本人。
莫尔塞夫伯爵才四十三四岁,但看上去起码有五十了。浓浓的眉毛和漆黑的髭须,跟剪成军人式平头的花白头发形成了奇异的对比。此刻他穿着便服,纽孔上系着一根绶带,绶带上一条条不同颜色的滚边表明了曾被授予的各种勋章。他神情庄重地快步走上前来。基督山看着他过来,没有挪动一步,仿佛双脚被钉在了地板上,正如目光盯在了德·莫尔塞夫伯爵脸上那样。
“父亲,”年轻人说,“我荣幸地给您介绍基督山伯爵先生,在我身处险境时慷慨援手的朋友。”
“欢迎先生光临,”德·莫尔塞夫伯爵面带微笑,向基督山欠身说,“先生为我们家族保全了唯一的继承人,大恩大德我们永志不忘。”
德·莫尔塞夫伯爵说话间示意基督山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他本人则坐在面对窗户的位置。
基督山在那张扶手椅上落座时,有意让自己的脸隐藏在丝绒窗幔的阴影里。这样,他可以从伯爵疲惫而充满忧虑的脸上,看出时光用皱纹所记录的全部内心隐痛。
“伯爵夫人从子爵这儿得知您的来访,”莫尔塞夫说,“她非常高兴。她此刻正在梳妆,再过十分钟就可以下楼来了。”
“到巴黎的第一天,”基督山说,“就能拜会一位实至名归、始终受到命运之神眷顾的人,我感到非常荣幸。但不知在米提贾平原或阿特拉斯山区,命运之神会不会再给您送上一根元帅权杖呢?”
“喔!”莫尔塞夫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回答说,“我已经退役了,先生。王朝复辟时期我被封为贵族院议员,曾在布尔蒙元帅麾下作战。我本来有望谋得一个更高的军阶,如果长房的那位[11]还在位,谁知道情况会怎么样呢!然而,七月革命似乎光荣得有点忘乎所以,变得忘恩负义了[12]。就连帝国时期服役的军人,它都一脚踢开。所以我干脆递了辞呈,这不,一个人在战场上赢得肩章之后,在沙龙光滑的地板上就不知道怎么迈步喽。我离开军队,投身政界,致力于实业,研究实用的技艺。在我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中,我一直有这方面的抱负,可是没有时间。”
“正是这种精神,使贵国能优于其他民族,先生。”基督山说,“您出身名门世家,拥有巨大财产,却甘愿从一名普通士兵当起,慢慢往上晋升,这已经很难得。而您当了将军、贵族院议员、荣誉军团指挥官以后,又甘愿投身全新的职业,从头学起,不为个人前途着想,不图任何报偿,只希望有朝一日能造福于同胞……喔!先生,这可真是了不起,简直可以说是崇高得很。”
阿尔贝惊奇地看着基督山,听着他说话。年轻人还是第一次看见基督山伯爵情绪如此激昂。
“唉!”这位来客继续往下说,也许是为了驱散刚才那番话留在德·莫尔塞夫脸上的阴霾,“我们在意大利是不会这么做的,我们就像一棵树,是什么品种就怎么长,永远是那么些枝叶,总是那样的大小,无声无息地终其一生。”
“先生,”德·莫尔塞夫伯爵说,“像您这样一位德行高尚的人,意大利不适合您,而法国也许并不是对人人都忘恩负义的,它虽然不爱护自己的孩子,但往往对外国人是伸开双臂热诚欢迎的。”
“哎!父亲,”阿尔贝微微一笑说,“显然您还不了解基督山伯爵先生。他只愿超脱于尘世之上;他不追求名誉,只要有护照上的那个头衔就行了。”
“喔,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公正的评语。”基督山说。
“先生是未来的主人,”德·莫尔塞夫伯爵叹了口气,说,“您选择了一条鲜花盛开的道路。”
“一点不错,先生。”基督山微笑着说,他的这道笑容,是任何画家都无法描绘,任何生理学家都无法分析其含义的。
“要不是担心会累着伯爵先生,”将军说,显然,他很喜欢基督山的举止风度,“我真想带先生去议院。对于不了解我们这些近代参议员的人来说,今天的议程是十分有趣的。”
“如果阁下能把邀请留到下一次,我将十分感激。不过今天,承蒙您俯允把我引荐给伯爵夫人,我正等着呢。”
“噢!家母来了!”子爵大声说。
基督山迅即转过身子,果然看见德·莫尔塞夫夫人站在客厅门口,这扇门正对着她丈夫进客厅时走的那扇门。她伫立不动,脸色苍白,就在基督山转身时,她不知为什么垂下胳臂,撑在了镀金的门框上。她已经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听到了意大利来客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基督山起身向伯爵夫人鞠躬致意,伯爵夫人默不作声,神情庄重地欠身还礼。
“喔!夫人,”伯爵问,“您怎么啦?是不是客厅里太热,让您感到不适了?”
“您不舒服吗?母亲?”子爵大声说道,跑到梅塞苔丝跟前。
她微微一笑,向两人表示谢意。
“我没什么,”她说,“我只是在想,要是没有这位先生的帮助,此刻我们就会以泪洗面、悲伤欲绝,所以刚一见到他,我心情很激动。先生,”伯爵夫人有如王后一样仪态万方地向前走来,继续说道,“您救了我儿子的性命,我不忘您的大恩大德,一直在为您祝福。现在,我还要感谢您给我机会,让我当面向您致谢,请您相信,我的谢忱和祝福,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
伯爵再次躬身致意,腰弯得比第一次更低,脸色比梅塞苔丝更加苍白。
“夫人,”他说,“伯爵先生和您为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对我表示了过多的谢意。救人一命,使一位父亲免于痛苦,使一位母亲免于悲伤,这算不得什么壮举,而只是一种人道的行为罢了。”
这几句话说得格外温和有礼,德·莫尔塞夫夫人听后,语气深沉地回答说:
“先生,我的儿子真是幸运,能有您这样一位朋友,我感谢天主这样的安排。”
说完,梅塞苔丝带着无限的感激之情,把那双美丽的眼睛抬向天空,伯爵觉得她的眼眶里滚动着两颗泪珠。
德·莫尔塞夫先生走到她的身边。
“夫人,”他说,“我已经向伯爵先生表示过不得不失陪的歉意,请您再次代为致歉。议院两点开会,现在已经三点,我还得去发言呢。”
“去吧,先生,我会尽力让我们的贵客忘掉您的失陪,”伯爵夫人以同样深情的语气说。“伯爵先生,”她转向基督山接着说,“请您赏光,和我们一起度过今天余下的时光好吗?”
“谢谢,夫人,请您相信,我对您的盛情邀请不胜感激。不过,我是今天上午乘马车直接赶来府上的。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巴黎如何安顿,就连住哪儿,也还不很清楚。这些小事虽说微不足道,可还是挺让人挂心的。”
“我们下次总能有幸请您赏光吧?”伯爵夫人问。
基督山没有开口,只是欠了欠身,这可以看作一种默许。
“那我就不留您了,先生,”伯爵夫人说,“我不想因感激而流于冒昧或强求。”
“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如果您愿意,我当尽力在巴黎报答您在罗马对我的盛情款待,在您的马车配备齐全之前,我想把自己的马车先归您使用。”
“多谢您的好意,子爵,”基督山说,“不过我想,贝尔图乔先生有我给他的四个半小时时间,应该已经备好一辆马车等在门外了。”
阿尔贝已经习惯了伯爵的行事方式,知道他会像尼禄一样专做些常人难以办到的事情。不过,阿尔贝还是想亲眼看看伯爵的指令究竟执行如何,于是他陪伯爵一路往府邸门口而来。
基督山所言不虚。他刚走到德·莫尔塞夫伯爵的前厅,一个听差,就是在罗马向两个年轻人呈交伯爵名片并通报伯爵来访的那一个,马上急步走出宽敞的前厅。当我们这位尊贵的客人走下台阶时,一辆马车已经在那儿恭候了。
这辆双座四轮马车是凯勒工场的出品,其辕马的骏美、辔饰的考究,在巴黎社交圈里颇有名气,大家知道头天晚上有人出价一万八千法郎,特拉克还是没肯出让。
“先生,”伯爵对阿尔贝说,“我无意请您陪我同去寒舍,因为现在能让您看到的,只是一个匆忙布置的下榻之处。您看,我这人做事总是过于匆忙,这可不是个好名声。请给我一天时间吧,到时请允许我再正式邀请您。那样,我就有把握不致怠慢贵客了。”
“既然您要我宽限一天,伯爵先生,我就知道,我将看到的不是一所住宅,而是一座宫殿。嗨,是有个精灵在为您效力吧。”
“没错,您就这么想吧,”基督山一边踏上铺着丝绒的踏板,一边说,“我好借此在巴黎的夫人小姐面前沾点光。”
说着他纵身坐进车厢,车门随即关上,辕马踏着碎步往前奔去,但车速并不很快,所以伯爵还是注意到了,在他离开时,德·莫尔塞夫夫人所在的客厅的窗幔微微抖动了一下。
阿尔贝回屋去找母亲时,看见伯爵夫人坐在小客厅一张天鹅绒的大沙发椅里。整个房间沉浸在黑暗之中,只有立式的瓷花瓶和镀金的画框依稀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光亮。
伯爵夫人头上裹着一块薄薄的罗纱,阿尔贝觉得犹如隔着层雾气,看不见她的脸庞。不过,他感到她的声音有些异样。他还在花盆架上散发出的天芥菜和玫瑰花的香味中,闻到了醋盐的刺鼻酸味。果然,只见壁炉架的雕花盘里,放着伯爵夫人的嗅盐瓶,一旁是已经打开的轧花革套子,这引起了年轻人的关注和不安。
“您病了吗,母亲?”他大声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您感到不舒服了是吗?”
“噢,没有,阿尔贝。不过您知道,这些玫瑰花、晚香玉和橙花在回暖时香气浓得很,我有些闻不惯。”
“这样吧,母亲,”莫尔塞夫边拉铃边说,“让他们把这些花拿到前厅去。您今天一定是不舒服了。刚才您进来的那会儿,脸色就非常苍白。”
“我那会儿脸色很苍白吗,阿尔贝?”
“那种苍白使您显得更美了,母亲,可是父亲和我当时吓得够呛。”
“你父亲对你这么说了?”梅塞苔丝急切地问。
“他没说,母亲。可是您记得吗,他当时就问您是怎么了。”
“我记不起来了。”伯爵夫人说。
一个仆人走进来,他是听见阿尔贝的拉铃声来的。
“请把这些花放到前厅,或是拿到盥洗室去,”子爵说,“伯爵夫人闻了不舒服。”
仆人遵命照办。
母子二人都缄默不语,直到花瓶全都搬走。
“基督山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伯爵夫人等仆人捧着最后一只花瓶走出去后,问道,“是家族的姓氏,还是地名或称号?”
“我想只是个称号,母亲。伯爵在托斯卡纳群岛中买下了一个小岛,据他自己今天上午说,他把那儿当作了一块封地。您知道,佛罗伦萨的圣艾蒂安、巴马的圣乔治-康士坦丁骑士团,甚至马耳他的颁勋会,都是这么回事。再说,他对姓氏门第看得很淡泊,自称当上伯爵只是侥幸而已。其实在罗马,一般人都觉得伯爵是个挺显赫的爵位。”
“他的谈吐举止极为得体,”伯爵夫人说,“至少在他待在这儿的短暂时间里,我是这样看的。”
“噢!尽善尽美,母亲,简直可以说是尽善尽美,我所认识的欧洲最有气度的英国贵族、西班牙贵族和德国贵族,跟他相比都差远了。”
伯爵夫人考虑片刻,略一犹豫,接着说:
“亲爱的阿尔贝,既然你到基督山先生家里去过,你要知道,我这个问题是作为母亲问你的。你有敏锐的洞察力,人情世故也比同龄人懂得多,依你看,伯爵是不是真的像他看上去的那么一个人?”
“他看上去怎么样?”
“刚才你已经说了,是个显赫的贵族。”
“我是说,母亲,人家是这么看他的。”
“那你是怎么看的呢,阿尔贝?”
“我得承认,我对他还没有一个确定的看法;我想他是马耳他人。”
“我没问他是哪个国家的人。我是问你,他的为人怎么样。”
“噢!说到为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奇怪事儿可多了,您要是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可以回答您说,我宁愿把他看成是拜伦笔下某个被命运打上了不幸烙印的人物。他有点像曼弗雷德,有点像莱拉,又有点像韦纳,总之像某个古老家族落魄的后人,这些世家子弟被剥夺了继承家产的权力,可是凭着无视社会法律准则的冒险天赋,他们又发了财,致了富。”
“你是说……”
“我是说基督山是地中海中央的一个岛屿,上面没有居民,没有驻军,但它是各路走私贩子和海盗的巢穴。说不定这些亡命之徒得给小岛的主人缴保护费?”
“也有可能。”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嗨,管他呢,”年轻人接着说,“是走私贩子也罢,不是也罢,母亲,反正您也亲眼见到了,基督山伯爵先生确实是个出色的人物,他在巴黎社交界一定会大获成功。这不,今天上午他在我那儿刚一露面,我那几位朋友,包括夏托-勒诺在内,就都惊讶不已。”
“伯爵有多大年纪?”梅塞苔丝问,显然她对这问题非常重视。
“三十五六岁吧,母亲。”
“这么年轻!不可能!”梅塞苔丝说,她既是在回应阿尔贝的话,又是在回应自己心里说的话。
“可这是真的。他在无意间对我说过三四回,说什么时候他五岁,什么时候六岁,什么时候十二岁。我出于好奇,把这些日期核对了一遍,没有发现丝毫破绽。所以我可以肯定,这个没有年纪的怪人今年是三十五岁。再说,请您回想一下,母亲,他的目光有多锐利,他的头发有多黑,他的额头虽然苍白一些,但一点皱纹也没有。这个人不仅身强力壮,而且还很年轻哪。”
伯爵夫人仿佛承受不了苦涩思绪的浪涛拍击,垂下了头。
“这个人对您很友好吗,阿尔贝?”她神经质地颤声问道。
“我想是的,夫人。”
“而你……你也喜欢他?”
“不管弗朗兹·德·埃皮奈怎么说,我喜欢他,母亲。弗朗兹总想让我把他看成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人。”
伯爵夫人惊悸地抖了一下。
“阿尔贝,”她说,声音有些异样,“从前我总不让你随便结交朋友。现在你是大人了,有时都可以帮我拿主意了。但我还是要对你说:得谨慎,阿尔贝。”
“您的话我当然会记在心上,亲爱的母亲,可我先得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是我要提防的。伯爵从不赌博,他只喝掺一点西班牙葡萄酒后变成金黄色的凉水,他那么有钱,不可能来向我借钱,徒然让人耻笑。那您说,伯爵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害怕的呢?”
“你说得对,”伯爵夫人说,“我的担心是没有来由的,对一个救过你命的人,更不应该这样。顺便问一下,你父亲对他接待得好吗,阿尔贝?我们对伯爵一定要礼貌非常周全。德·莫尔塞夫先生有时候太忙,心思都在公事上,说不定会在无意中……”
“父亲礼数很周全,母亲,”阿尔贝接住她的话头说,“他听了伯爵恭维他的那几句话,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伯爵的话句句说得恰到好处,倒像他和父亲已经相识了三十年似的。他那番赞扬父亲的话,让父亲受用极了。”阿尔贝说到这儿,不禁笑了起来,“所以他们分手时早就成了老朋友,德·莫尔塞夫先生甚至想带基督山先生到议院去听他演说呢。”
伯爵夫人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想着想着,她的双眼慢慢地闭拢了。年轻人站在她面前,满怀柔情凝望着亲爱的母亲。做母亲的还年轻、美丽的时候,孩子对母亲的爱总是这么温柔、这么深情的。阿尔贝见她双眼合上,呼吸声平静而均匀,以为她睡着了,便蹑手蹑脚走去,轻轻推开了门,把母亲留在房内。
“这个人,”他摇着头低声说,“我早就说过他会在社交界引起轰动的:我有精确的测量仪来测量他有多走红。他引起了母亲的注意,那就一定会大红大紫。”
说着,他下楼向马厩走去。基督山伯爵连想都不想就买下了那些骏马和辔饰,在行家的眼中一下子把他阿尔贝的那几匹枣红马贬成了二流货,想到这儿,阿尔贝的心里不由得有些烦恼。
“没办法,”他说,“人与人就是不平等的。我要请父亲把这个观点在参议院发挥发挥。”
[1]杜普雷(1811—1889):法国画家,巴比松画派主要成员。
[2]路易·布朗热(1806—1867):法国画家。曾为雨果、巴尔扎克等作家的小说画插图。
[3]迪亚兹(1808—1876):西班牙裔法国风景画家,巴比松画派成员。
[4]德冈(1803—1860):法国画家。以擅长描绘土耳其的异国风光著称。
[5]萨尔瓦多·罗萨(1615—1673):意大利那波利画派代表人物。
[6]米勒(1749—1825):德国诗人、画家,长期生活在意大利。
[7]多萨(1804—1868):法国画家。大仲马受他的《东方之行画册》启发,写了《西奈十五日》(1838)。
[8]莱奥波德·罗贝尔(1794—1835):瑞士画家。法国画家大卫的学生。
[9]若库尔(1704—1779):法国学者,与狄德罗一起参加《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
[10]俄狄甫斯:希腊神话人物。他猜出了斯芬克斯的谜语,拯救了底比斯。
[11]指查理十世。波旁王朝这位长房的继承人,在1830年的七月革命中被推翻王位。
[12]1830年7月27—29日,即七月革命中巴黎市民开始举行武装起义到攻占杜伊勒里宫推翻查理十世的三天,被称为“光荣的三天”。“光荣”云云当指此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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