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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章


  秋云施然坐下,仰起头,但她的气势还站着。三人站着,却像在她面前跪着。

  “长辈们可用的安心?”她开口温风细雨,真如在关怀人冷暖。她旋即笑了:“若用的安心,便把银子付了,以后照旧,若用的不安,便从门滚出,以后各不相干。”

  “老的坏,小的蔫。你们这一家子,空心葫芦,不值用力。不过到底能装,父慈子孝也罢,母女情深也行,你们爱打趣便自行乐去。”秋云将刀拔起,指着张奇:“四叔,遭人骗钱忘了谁人帮你追赃。”转向张老太:“奶奶,又忘了打伤他人是何人帮你瞒下。至于你……”她看着张林,刀面击掌,轻笑:“痴心妄想罢了。你们记性不好,忘恩也是常事儿,说句笑话,一家人不用这么计较。可总得让家人有饭吃。我爹腿断了,不指望你们雪中送炭,也别过河拆桥啊。好不容易有点儿挣头,赶趟的想占为己有,这种美事儿,各位家里有,我家可没有。今天我说的是轻话,但是下不为例,咱们出了门,还是敬老慈幼。若再来,便是手起刀落,你死我活。”

  秋云举起刀,觉得自己特像英雄手拿炸药包,寒光骤闪,刀尖再次陷入桌中。

  秋月叹息,上好的水曲柳木台面啊。

  旁边三位,并一位看客,均是目瞪口呆。

  这恐怕是莫国开国以来,民汉村建村以来最嚣张的孙女了吧。

  谁都没有说话,沉默蔓延开来,气氛变得紧张,仿佛空气都凝固结霜,唯一流动的,只有闪烁于刀刃上锋利的光芒。

  到底,张奇还是鼓起勇气,石子投湖般,率先打破沉默。

  他瑟瑟发抖,小心着的问:“侄女,那个,水有吗?渴的厉害。”

  这不能怨他,他打被放出便叫了茶,迟迟未到啊。

  没人理会,他欲哭无泪。

  张老太早说过外强中干,张林又是个“娘宝”,两人被秋云的豪言壮语威慑住。

  张林死死挽住她娘的手臂,大气不敢出,宝钗衣裳啥也不敢惦记,只想快快离开修罗场般的屋子。

  张老太自来是扒着门槛恶,离了张家,她从硬核桃变成了软柿子。秋云此刻就如庙里头怒目圆睁的金刚罗刹般凶神恶煞,心中已默默将她与侯老太扒拉到同一阵营,划分为本村最不能惹的女性。

  火候已足,自是该收了戏,秋云没想一举割掉他们贪婪的心,这是根深蒂固的坏种,精打满算的活,只能见招拆招。生意想上正轨,前期容不得闪失,最脆弱的起步阶段,不能任人胡闹。这当头一棒必须敲在这几人头上,便是给那些想闹事眼红的亲戚,都来场杀鸡儆猴的大戏。她不介意他们的奔走相告她的不是,损害她的名誉。

  如雪天赶路,只要走的够远,来迹总会掩盖。她的路,还长着呢。

  秋云一脚将凳子踢开,做了个请的手势,秋月会意上前开门。张奇还想讨水,秋云低低吼出一字:“滚。”

  三人脚不沾地的逃,来时有多张扬,去时便有多狼狈。

  张枫叹了口气,进到里屋去收拾剩下的残局,三个人吃饭,像来了群狼,桌上一片混乱,估摸是开不了门,在里头撒气。

  秋云后脚跟着张枫进去问:“姑,这是怨我?”张枫只顾埋头清理桌面道:“哪里敢怨你。”“说不敢,便是了。不是侄女凶悍不顾亲情,流着爹娘的血脉,留着爷的脸面,若不然,今日便不是这场戏,是别的手段。我不是同你说闹,也不是纠缠家长里短的闲事,您和我不同,我得养一家子,也想做更多事,我只想,也只能,护我想护的人。”秋云将桌上翻倒的筷笼立正:“三姑,懂得取舍,才能真正立起来。”

  说完抬脚出门又回头道:“真的家人该护在后头,而不是被推到前头,三姑,细思量我的话。”

  屋里只剩她一人,隔着帘子还能听见秋云拔算盘的声音。

  这女孩儿心太硬。

  又想起她同自己说的种种,摊开手,上面铺满的老茧,像生活磨炼出的铠甲。便想起从前诸多往事,为了彩礼娘将自己许给并不中意的刘屠夫,为了刘屠夫受苦受难受尽折磨,休回家中,又被嫌弃累及待字闺中的小妹,想起老父在坎坎坷坷的坡上行走时身影透出的无奈。

  最后想起秋云说,咱们女人也能如旗杆般立起来,立的稳当,立的潇洒。

  瞧,多阔气的话,多敞亮的活法。

  倘若掀开帘子,定能看见少女如山崖青松般的身姿。

  而她呢,好像既不能保护自己,也不能保护家人,空守着一句百善孝为先,便将弯路都走绝了。若容忍既是孝,既是善,步步紧逼之人可曾为她想过。

  她捏紧手中的帕子,用力擦拭,好像要把所有念头都擦掉。望着一尘不染的桌面,她停下,仿佛从前有的那扇门开了,她选了要走的路。

  一种全新的日子。

  秋月跑里屋瞧了眼,又出来,小声和姐姐说:“三姑,哭了。”

  秋云手中不停,笑道:“哭是好事,说明三姑懂了。”

  秋月摇摇头,姐姐说的话,她不懂。

  秋云看着垂下的布帘,答非所问道:“最起码她现在明白,该做什么事儿。”

  坐上回家的马车,久未开口的张枫,鼓起勇气道:“下次若再遇上,我便支走他们。”秋云笑着拉过她的手,摩挲其上老茧纹路:“三姑,那到不必,他们不敢再来。”又摇摇头:“再来,是别的法子。不过,你的法子也很好。”

  回到家中,没人提及此事,各自如打了仗般的劳累,吃过饭,同刘氏张勇闲聊几句便歇下了。

  因这场闹剧,止了张家三人的不怀好意的企图,也生了张枫改头换面的念头。

  张氏卤菜馆生意一日好过一日。

  闲下来的时候,秋云便想,日子充实满足,却又像偷藏个不着痕迹的缺口,仿佛生活里少了点什么,很玄妙的感觉。

  她望着街口人来人往,思索这点遗漏。

  直到老熟人上门光顾,那戴灰帽的小子不正是程府侧门递钱袋子给她的小厮嘛,她恍然大悟,原来已经很久没见到程渊了。算算日子,足两月有余。

  她忙的不可开交,没再去程府送菜。

  而程渊仿佛也将她遗忘,再也没有偶然出现。

  穿着麂皮黑靴锦衣长袍,棱角分明的下颌仰着,不羁的笑容在嘴角漾起,手撑住骄顶等她回话,在灿烂阳光中,俊朗的不像话。

  她唤小厮:“诶,门房哥哥,还记得我不?”小厮当然记得,忙喜滋滋的招呼:“哪能忘呢,秋云姑娘。”扫了圈屋子,诧异道:“这是你的铺子?”秋云点头:“你的单,我算便宜些,咱们老熟人了。”小厮自然喜不自禁,搓手道:“那感情好,怪不得这么久没到我们府上送菜,你可真本事,竟能开间这样热闹的食肆。你们店的吃食最近可有名了,连我们府上管家都差小子来打包。”说话间,秋月已将他的卤味放到柜台上,小厮付了钱,同秋云又寒暄两句,抬脚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倒回来,略微羞涩道:“忘了说,我们少爷,程少爷嘱我托口信与你,他上京都去了。可惜很久没见着你,便……”他不好意思的笑笑。秋云哦了声,漫不经心问:“上京都多久了?”小厮歪头想了会回道:“七夕过了不久。”说完,举起手中蒲包晃晃着急忙慌的同秋云告别。

  秋云低头算账,手拨动黑子,心里想,原来如此。

  而那点空荡的缝隙便填满了,用一点点属于他的消息。

  却说这门房小厮提了吃食回府,正碰见顾管家。

  顾管家见他哼着小曲脚步轻快不着三四的样,便呵道:“不守着门子,到哪里野去?”小厮忙将吃食藏到身后,小心躬身请安:“回顾管家,小子家中老母感染风寒,托了灶上的昌哥帮我盯着门子,去药馆捡了些药,不过片刻。”顾管家耸耸鼻子道:“放你niang的狗屁,后头藏的卤味隔着十里都能闻见味儿,你同我说什么聊斋呢,赶紧给我交出来。”小厮见被识破,只得无可奈何将蒲包双手托上,嘴里还得奉承:“顾管家您真如神仙,小子正想着管家辛苦,便去西街口的张氏卤菜馆买了些卤味,偷藏着想等晚间用膳拿来孝敬你老人家,谁知被您老人家火眼金睛看穿,小子这就奉上。”顾管家听他谎话连篇,朝他虚晃一脚,小厮没躲,依然陪着笑:“管家,还记得之前总来咱府上送菜的秋云姑娘吗?”顾管家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有点印象。”小厮继续道:“这卤菜便是她家馆子来的,前些日子上府里还是个落魄丫头,如今人家已经坐上柜台当掌柜了,我说那姑娘还挺有本事。”小厮讲的忘形,却不知顾管家脸色已变,浮上些凉意,斥道:“别同我这儿耍嘴皮子,赶紧滚到门房去,误了你的差事,便给我卷铺盖走人,若还敢擅离职守,也就不用再待了。”小厮赶紧收了声一溜烟跑了,心里还委屈,这都什么事儿,真是赔了卤菜又挨骂,闻闻手里的味道,咽下口水,下次让昌哥去,还得买来吃。

  顾管家见小厮走远,转身到程夫人房里去。

  程夫人正在檐下罗汉松旁逗弄她那只特别漂亮的红嘴蓝鹊,用雪指托了大米隔着鸟笼栏杆递过去,那小鹊儿嘴巴尖尖头一点一点的便将米粒吞下肚,像在冲人作揖,逗的程夫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夫人。”顾管家恭恭敬敬请了安。

  程夫人见来人是他,知道定有事相告,便停下手,丫鬟立刻端了帕子上前供她擦手,帕子熏过,有股子好闻的花香味。

  程夫人放下帕子,微微一笑,露出口洁白细密的牙齿,像一粒粒珍珠:“老顾,今儿又有什么稀奇事?”

  顾管家将小厮所告之事一五一十的禀报。

  程夫人冷静的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起伏,比之顾管家将程渊留下的信交给她时,还要沉着许多,淡淡道:“怕不是和渊儿还有联系?”

  顾管家无言,他是尽忠,尽忠于程府。

  乡野粗俗的丫头也配程府少爷惦记。他时常后悔,当初让秋云送菜到府上,但他也安慰自己,少爷已在马车内见过那姑娘一面,并不是自己牵的线。但到底是有点关系,他的赶紧,在那姑娘算计少爷,算计程家的富贵前,将这根线断掉,他抱着这点愧疚和谋算,将程渊托他的信交给了程夫人。

  信已随着夫人屋内烛火一起烧掉,死灰复燃的是,那乡下姑娘竟能开上馆子,这让他不得不警惕。

  但让他说程渊的不是,他是一个字儿都不会往外吐,对于看着长大的少爷,是打心眼的喜欢和骄傲。

  程夫人不指望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她清楚,顾管家和她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程府,和里面的各位老爷。

  她沉吟片刻对顾管家道:“你找个日子,将她约到府上,我倒是要看看,她打的什么主意,什么脸子,皮有多厚。”又道:“你悄悄的去,别让程渊屋里的人知晓,回头他……算了,随他去吧,反正他也不待见我,你自去把事办漂亮。”

  顾管家本想劝两句,又不好说什么,他领了差事,行了礼,便下去了。

  程夫人站在檐下,刚才擦手留下的湿气被风吹干,带了些许凉意。她看着自己柔荑般的素手,陌生的打量,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久了,便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吧。

  或许,人心比石头还要硬,还要凉。

  身后的鹊儿叫起来,仿佛想要米吃,仿佛想要自由,让它叫吧,程夫人想,它唱的都是自己不敢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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