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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


  “是这样的,以前孤家寡人还好,现在有了微眀,虽嘴上说是买的丫头,但我压根没这样想过,就觉得孩子挺有骨气,心里喜欢,没考虑忙起来,随便出航就耽搁十来天。是冲动,但也挺好,有微眀陪我总算能吃口热饭热酒,只是这一走,身边没个人,朋友皆是糙汉,怕她遇上啥难事,想麻烦你们帮忙照应下。”裘山亭表情挺为难。

  “裘叔,我能照顾好自己。”微眀晃晃他手臂。

  “那是你觉得。”裘山亭摸她乱七八糟的圆髻:“你还小呢。”

  张枫赶紧要应下,秋云先一步开口:“照应肯定没问题。我倒有个不情之请,干脆您出航这些日子,微眀就和我们同吃同住,正好我店里人手始终不够,微眀虽小,传话跑腿还是可以的,裘大哥放心,工钱我照给。”

  裘山亭一笑:“小掌柜见外。”去征询微眀意见:“你觉着呢,愿意跟姐姐们一道吗?”

  微眀小心翼翼看眼秋云:“裘叔做主。”

  “我说过啥。”裘山亭摆正她身子:“除了生死,自己的事儿自己决定。”

  他低头想了会儿道:“我怕打碎盘子。”

  “打碎盘子扣工钱便是。”秋云笑。

  张枫拉秋云一把,搂微眀在怀里宽慰道:“别听姐姐胡说,没人扣你工钱,打碎买便是。”这小女孩儿怯懦的模样着实太招人疼。

  微眀在张枫怀里点点头。

  裘山亭感激秋云替他解决个大麻烦,点了大桌子菜,秋云反而免单为他践行,弄得他心里感动的不行,觉得有人关怀也是件挺热乎的事儿。

  他暗中去瞧在柜台后为微眀整理纽扣的张枫,又见她发间空空,酒杯在嘴边盘旋,也不知道涟安有啥好看的首饰没。

  过了几日,裘山亭送来微眀和她的小包袱,一大一小在门口依依惜别,弄得裘山亭差点落泪,连呼把微眀抱开,偷偷溜走。

  裘山亭身影刚消失,微眀从张枫怀中滑下,怀抱包袱,双目警惕的看着秋云:“我住哪儿?”

  “你想住哪儿?”秋云反问。

  “听你安排。”圆嘟嘟的脸一本正经的板着。

  “那何必问。”这孩子和候逢道一样也是副欠扁样。

  “好啦,好啦。”张枫从旁打圆场,觉得秋云不该和小孩子说话这么严肃,想牵微眀去下去。

  他却甩手不愿:“我要和她待在一起。”她指秋云。

  张枫愣住,总感觉这娃咋变了个人。

  秋云劝张枫:“估计是难受和裘大哥分开,我哄哄她。姑姑,忙去吧。”张枫方才回厨房。

  秋云继续勾头算账,微眀抬条凳放她旁边,站上去,下巴隔在柜台边。

  “你算错了。”微眀看着看着突然指正她。

  “我故意的。”秋云斜他眼:“听说你很聪慧,考考你。”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故意。”小样还挺不服气,不耐烦扯扯袖口上的花:“况且,也轮不到你考我。”

  “那谁能考你?”

  “断然只有先生。”微眀低声道。

  “好吧。”秋云想候逢道我都能忍下,能忍不下你:“那便谢谢你。”

  “姐!”江一流从外边进来喊道:“吕姑娘来了。”

  “秋云。”吕娇推开江一流迫不及待的朝秋云扑去:“和你说件好事儿。”

  微眀横在二人中间拦去吕娇的去路。

  “这小女孩儿谁?”吕娇抱臂斜看小豆丁:“给我让开。”

  “就不让。”微眀叉腰。

  “朋友的侄女。”秋云随便找个名头。

  “好狗不挡道听过没。”吕娇想推微眀,又恐惹秋云生气,只得嘴炮攻击。

  “谁让谁是狗。”微眀眼睛飞起,和吕娇杠上。

  秋云扶额,对江一流道:“先把微眀抱开。”

  江一流露出口白牙,挽袖子朝微眀逼近,他后退指着秋云道:“很好,你就这样忠人之事,果然是两面三刀之人。”

  手指反遭秋云攥入手心不得逃脱,江一流直接将她打横抗起。

  “别伤着她。”秋月忙劝,又要江一流放他下来。

  江一流看秋云。

  “带他出去走两圈。”秋云叹气:“就当锻炼身体。”

  “我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一位英气勃发的女子,鹅蛋脸镶双秋水般的眼睛,收进无限春风却又闪现一抹横塘的清澈。她着红衣长靴,仅袖口腰间脚腕用黑色的绑带束紧,显得矫健利落,像万里野地茫茫荒原上独自直挺的白杨。

  她伸手夺江一流肩上微眀,出手迅捷。

  “凝霜姐,咱不是说好一笑泯恩仇嘛。”江一流边躲边抱怨。

  “没有恩仇。”凝霜抢夺中无意间给了微眀屁股一巴掌,痛的他差点哭出来。

  “就想扛扛这人肉沙包。”铁凝霜脚下左右画圈,紧跟江一流如猴般身影。

  “好啦好啦,我俩一人一圈总行了吧。”江一流率先跑路,冲后头铁凝霜道:“下一圈店门口追上我,就把人给你。”

  “瞎说,是我在这儿等你!”

  红衣如道火光,很快消失。

  只微眀叫苦不迭,有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我不想当沙包啊。

  “可算走了。”吕娇总算能靠近秋云,她急不可耐的想说话,按捺心头激动,悄悄附耳秋云道:“渊哥要回来了。”

  秋云装作惊讶的样子:“这可好,什么时候的事儿?”

  吕娇歪头:“前几天来的信,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她用胳膊抵秋云:“到时候为他接风洗尘,就在你店里。”环顾圈店堂:“虽说破旧些,不过我不嫌弃。”

  秋云低头看不清神色,幽幽道:“的确该在此处,我还欠着他顿饭。”

  “你想结交凝霜,这尊佛我请过来,你该咋谢我,你不是说帮我的忙。”吕娇冲秋云摊手:“我可没见着你帮了啥。”

  “我帮你守着秘密。”秋云露出个促狭的笑:“特别是渊哥快回来,我更守的住。”

  吕娇想起往事,急的锤秋云:“不早该忘了,咋又出尔反尔。”

  “我逗你的。”秋云哄她:“总之,我差你记人情,往后有事尽管差遣。”

  吕娇哼道:“这还差不多。”噗嗤笑了声:“你想结识凝霜,我看你那伙计和她恐怕更有渊源,刚才在路上碰见,凝霜还叫他二师公,把伙计闹个大红脸。”

  “哦,有这等事儿?”秋云挑起眉毛。

  “待会儿自己问他,我不知其中门道。”

  过了大概一刻钟,两个人气喘吁吁停下。

  铁凝霜放下肩头的微眀,踏进店,提柜台上放置的茶壶,倒满碗,咕咚咕咚喝光,抬袖抹干唇边水渍,长吁口气叹道:“爽!”

  江一流也酣畅饮下一碗,两个人同手同脚坐同一条凳上,连姿势都相似,大喇喇长开腿,后背仰靠在桌边,望向天花板,大口喘气。

  独微眀瘫坐地上,双髻左一挑,右一缕,凌乱不堪。

  秋云赶紧扶他,他苦着脸欲哭无泪,已没力气和秋云闹别扭。跑的人累,他被颠了半天,更累。若不是忌讳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真想痛快哭一场,不行,决不能掉泪,不能让眼前人看轻。

  他自始至终都记得自己是男儿身,没有女儿的娇柔,和随意流泪的权利。爱哭鬼是姐姐,从不是他。想起姐姐,心头绞痛,眼框红了圈。

  秋云当他被累着,安慰道:“对不起,我不该让他们带你出去,让你受委屈了。”悄悄对他说:“傍晚回家,站在我家院门口,我叫你先生出来,可以远远看一眼。”

  他抬起红肿的眼眶,一字一句道:“先生说,在棋局分出胜负前,我们都不能见面。你如果真愧疚,以后就别再拿我当孩子,也别让人戏耍我。”

  秋云想说,可你就是个孩子啊。

  但他说的话,却无从寻觅天真,夹杂股悲凉的隐忍。是她低估这孩子,远比想的要早慧许多,原来所有懵懂可爱,都是他的伪装,卸下的面具,秋云不知道其后存在的秘密,但那必是异常沉重且心酸才能让七岁的孩童去佯扮纯真。

  她认真应道:“我以后绝不会。”向他摊开求和的手掌:“快起来,既然已经说好,那我们定下约定,你别故意为难我,我凡事也和你商量,行不行?”

  微眀想了会,覆掌在她手心,点头道:“好,可得说话算话。”

  “那肯定。”

  总算是解决掉这位人小鬼大迷你版候大人,真是有其先生必有其徒弟。秋云感到头大。

  “二师公,我爹说要请你去家用饭,何时有空。”歇好后,铁凝霜收回脚,仍撑着上身。

  “凝霜姐。”江一流面朝她,愁眉苦脸道:“不是说好,别叫我二师公嘛。”

  “我也不想,先练练,怕到时候在我爹面前挨批。”铁凝霜笑的诚恳。

  “谁说我要去你家啦。”江一流驳道。

  红衣身影晃动,铁凝霜站起身,颀长的手脚舒展,五个指头张开挨个合拢,左右晃动脖子,扩扩肩,满不在乎道:“我就带个话,反正你不去,他自会来请你老人家。”

  “这算啥事儿啊!”江一流苦恼道。

  “我说啊,你就答应呗。”吕娇插话,眼珠子转转:“让铁师傅在店里请客,应了人情,还能顺便赚他笔钱。”她觉得自己是经商的天才,全然不顾算计的人正是身边铁凝霜她爹。

  “也行。”铁师傅他女儿毫不介意被算计。

  秋云听了圈基本明白打瞌睡的枕头已经送来。暗中使眼色叫江一流别拒绝,江一流勉为其难点点头,颇为不愿。

  “对了,还没介绍。”吕娇拉过铁凝霜介绍道:“这位是铁凝霜,铁师傅的女儿。这位呢……”吕娇手刀转至秋云:“是秋云,她爹爹的腿是我哥治好的,你的胳膊也是我哥治好的。你们好好认识认识。”

  本来挺和谐的氛围,被吕娇这一介绍反而生出点尴尬。

  铁凝霜比秋云高出一头,从上打量这位姑娘,心想,吕大夫为他爹爹看病时,是不是也跟接我的骨头一样温柔。

  秋云却想,她娘一定很美。

  心里笑笑,请两位姑娘坐下,吩咐付师傅做些女孩子爱吃的菜端上来。

  铁凝霜抱拳拒绝道:“还有事儿,来此目的是通知二师公去做客,既然二师公已经答应,我这就回报我爹安排。”

  她是个急性子,不等人回话,大步流星踏出门,红色的衣角转眼消失。

  “还看。”吕娇有些吃味拿手在秋云眼前晃晃:“她不吃你就不招待我是吧。”

  “师傅,减两道菜。”秋云朝里头喊。

  “张秋云!”吕娇跺脚嚷道。

  微眀觉得相比起来还是秋云比较得体,这位呂姑娘实在失礼的紧。

  江一流想,太倒霉了,突然之间变公字辈,我还年轻的很,媳妇都没讨上。暗中看秋月。

  秋月研究微眀发式,天,裘叔的手艺也有够差,竟然打个死结,微眀不痛吗。

  这边虽然吵吵闹闹,但总有欢声笑语。

  京都大牢前,还未到清明,门口已经插满香烛。

  除夕离开时,身旁树尚枯,如今已抽出麻密的柳枝,在风中四处乱散。

  程渊下马紧盯黑漆漆的大门,等待从里头出来的程如是。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腿有些发麻。

  程如是终于出现,两鬓白发在旋即关拢的黑色大门衬托下格外醒目,想起分别是雪满枝头,如今雪融无踪迹,父亲却黑发添霜。

  随奔跑,程渊身后宽大披风飒飒展开,几步到程如是跟前,握住他有些凉有些僵的手,双眸含泪轻声道:“父亲,我来接您回家。”

  许久未见外面的世界,仿佛天又高了些。

  程如是闭上眼,想起牢中一方天地,有天夜里梦见亡妻在小窗外冲他招手,恨不得穿墙而去,惊醒后方觉,隔了墙倒简单,他们之间隔着的是生死。

  京都四月的风依然夹杂凉气,程如是披上程渊递过的外罩,由他扶着上马,辔马留步,他回望密不透风的墙壁,又将目光投向远方长路。

  “走吧,赶在清明前,还能为你母亲扫墓。”

  这是心中最急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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